皇城一到戌时三刻便会宵禁,若非皇上传唤,任何人都是不能入内的,连齐商也不例外。所以便是齐商想将无欢送回太医院,也是莫可奈何的。再者,无欢定是不肯随自己回恭亲王府的,于是便有了齐世子也要在这萧府住一晚的僵持场面。
“齐商,你凑什么热闹?回你自己的恭亲王府去。”萧意下去吩咐人收拾厢房,无欢终于拉下脸来,直接撵人了。
“我不,除非你随我回王府。我看那个萧意对你定是有所图谋,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我的感觉不会错!”齐商咬牙切齿的说道。
“你够了,人家萧太医光明磊落,没你想的那么龌龊。你堂堂世子三更半夜跑到一个朝臣府上要住下成何体统。”
“我管他成什么体统,反正我不放心你住在这儿!”
“太医院我回不去了,同是太医院的同僚萧太医收留我一晚也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无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齐商打断,“孤男寡女,怎么会没什么!再说了,你一个姑娘家,这样住在一个男人府上算什么事?”
“齐商你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
“不管什么东西,我不准!”
“……”
无欢扶额,自己是白痴吗?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齐商讲道理?从小到大,齐商此人只要认准了的事何时变过?若是论到强词夺理颠倒黑白,齐商认第二,想来绝对没有人敢人第一的!
“我现在怀疑姓萧的是故意让马车撞你,这才好名正言顺的将你带入府!”
“……”
“你看他长得就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铃铛我告诉你,这种男人信不得,最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
“才入太医院两个月便能从医师成为太医,手腕一定不一般,这种人心机一定很重的!不是做夫君的最好人选!”
“……”
齐商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将萧意品头论足分析得透彻得不能更透彻,那架势堪比庙会时在城隍庙外摆摊算命的瞎子,说的头头是道的。一直在旁边装聋子的无欢终于受不了开口打断他:“行了,齐商,我去住客栈,总行了吧!”
话音落,某人一张脸顿时笑开了花,一副大尾巴狼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对嘛,走走走,马上走!”说着,拽着无欢就往大门口走。
没走几步,便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萧意,他的目光扫过两人牵着的手,笼在宽袖中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的缩紧,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挲着。“世子,厢房已经准备好了,还请”
萧意话未说完,便被齐商打断:“不用了,本世子走了,就不麻烦萧太医了。”甚至不待无欢开口解释什么,就拉着她飞快冲出萧府,活像是后面有老虎在追他们似的。
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萧意脸上的表情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可是眼中却似是有什么几欲破土而出,但终究还是被他掩下。
一旁的方卓看着自家大人神色不明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大人,那厢房?”
“不必理会。”萧意转身朝内院走去。
“对了大人,您喜洁净,今日那姑娘睡了您的铺,小的这就着人替您换一套床单被褥。”
萧意突然站定,转过头定定的盯着他,将方卓盯得有些不知所措,过了片刻,萧意这才凉幽幽的回了句:“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他的,不劳你操心。”然后转身离开。
方卓则是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大清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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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商带无欢去的,是汴京最好的一家客栈,“祥云楼”。
听齐商要了两间上房,无欢不解:“你也要住这儿?”
“当然,为了防止某些心怀叵测的人对你图谋不轨,我当然要在旁边保护你!”齐商答得理所应当,无欢满脸黑线,心怀叵测之人,他这是说的他自己吧!
无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白日里见到的那个人,他为何会出现在穆府?那时他旁边有下人引路,想来是熟门熟路。既然如此,那他究竟是与穆家的谁认识呢?
是穆远?还是穆家的谁?
当年,那人是绑架自己侮辱娘的其中之一,如今他出现在了穆府,那么当年的事,会不会与穆远有关?
无欢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旦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那日母亲受辱的场景,耳边一片凄厉的声音,兵荒马乱,金戈铁马……以及娘绝望的声音……
无欢猛地睁开眼,定定的看着头顶的青色帘帐,右手覆上了左边胸口,那里仿佛陷落了一块,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掀被而起,无欢重新穿好衣服,将屋内的蜡烛点燃,坐到外屋的书桌前,研了墨,铺了纸,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将那人的容貌画了出来。
不多时,一个男子的画像便跃然纸上,甚至他眼中闪着的寒光都清晰可见。
无欢一脸冷凝的看着画像上的这个男子,眼中尽是寒意,那样子,似是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一般!
直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无欢这才回过神来,那张肖像的一角已经被自己捏得不成形了,掌心四个月牙形的指甲印也清晰可见。
“叩叩”敲门声响起,随即传来齐商的声音:“无欢,还没睡?”
无欢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些,答道:“何事?”
“见你房中亮着,便来问问,睡不着吗?”
无欢想了想,还是起身去开门,见齐商外面披着大氅,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一边往旁边挪了挪将他让进屋子,一边问道:“你是不是大半夜的不睡就盯着我房间的动静了?”
齐商咧嘴憨憨一笑:“那可不是,万一你又跑了怎么办?”说着直接跳上无欢的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你一直没睡吗?被窝里都是凉的。”
“心里有事,睡不着。”无欢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坐下,倒也并不介意齐商往自己床上跳的动作,他们俩一向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的,小时候两人去薛老家玩,睡午觉都是在一张床上睡的。
“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也没什么。”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铃铛,我说过的,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啊,啊嚏。”齐商不满的噘嘴,揉了揉鼻子。
那滑稽的模样倒是把无欢逗乐了,无欢想了想,还是起身去将方才画的那副人像取来递给他:“我想求你帮我查查这个人。”
齐商接过画像,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人有什么问题?”
“当年我被绑架,其中便有一人是他。”无欢淡淡的答道。
齐商心中一怔,坐直了身子,眼中染上了一丝寒意:“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查。”
“嗯。”
长久的沉默后,齐商终于打破了沉默:“铃铛,你进太医院,是不是为了报仇?”
“是。”出乎意料的,无欢竟没有否认,反倒是直接承认了,这下倒是让齐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齐商想了许久,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无欢摇头,却是有些答非所问,“我记得小时候我曾问过我娘,爹爹是不是坏人,因为那时他们都说我爹是奸臣。但我娘却跟我说,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但她也告诉我,如果有一天,爹娘不在了,让我不要去恨谁,一切皆有因果。想来娘是早便料到顾家会有覆灭的那一天。”
“铃铛。”看着她悲戚的表情,齐商有些不忍。
“齐商,你不用同情我。我知道,我爹犯的错自是该我去担,毕竟我是他的女儿,父债子偿,这很公平。”无欢偏过头,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今晚的月亮尤其圆,尤其亮,月华照着无欢的侧脸,竟是显得格外凄冷。
“铃铛,顾夫人说的对,想来她是不希望你终日沉浸在仇恨中,她希望的,不过是你一世平安康泰安然无忧。若是她还在,看见你这样,她会伤心的。”
“齐商,你不是我,你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所以你才会这么说。我知道我爹功高盖主早晚有一日会惹来祸患,可是,我娘有什么错?我娘那么善良,与世无争,可是何为却要……”说到这里,无欢却是鼻头一酸。
无欢转过头,盯着齐商的眼睛,冷道:“你不是问我我被捉了后发生了什么吗?我告诉你,他们想用我来引出我爹,可是来的是我娘,然后他们使诈擒住了我娘,当着我的面,将我娘……糟蹋了……十几个人,就在我面前……”无欢说着,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砸,可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齐商从来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如今从她嘴里说出,竟是震惊得有些手足无措,于是掀被起来,走到她面前将她抱在怀里,涩然道:“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亲眼见着自己母亲被人糟蹋,若是换任何人,想来都无法释怀。
顾夫人那样善良美丽的一个女子,竟然会……突然间,齐商竟有些痛恨起自己来,若是那次他没有爽约,若是那次他陪她一同上九华山……那会不会有所不同?
“对了。”无欢吸了吸鼻子,从齐商怀中抬起头,“还有,请帮我一起查一下穆远。”
“穆远?”齐商微微皱眉,“你怀疑穆远和当年的事有关?”
“嗯。”无欢点头,将自己在穆府中看见那人的事情与他说了,不出所料,齐商脸色有些难看。
“齐商,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无欢说着,起身拱手行了个大礼。
“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齐商一把将她扶住,语气不善。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齐商这才离开回到自己房间。
远处的屋顶上一个黑影迎风而立,呼啸的北风吹得他衣袂翻飞,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还是能隐隐感受到他浑身散发的清冷气息。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盯着无欢的房间,待那里面烛火熄灭,这才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