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生母亲是一个不太擅长用温和的言辞来对待家庭的人，许是跟她的经历有关吧。她是这个村子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凭着技能和工龄，她老早就混上了主管的位置，所以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她总是习惯于以上位者的姿态跟荣生说话，而不是以母亲的角色来面对荣生。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的工作，才养活了他们一家人，所以，在大家看来，荣生没有半点理由去责怪她、去埋怨她，毕竟就像是爷爷所说的，任何人都可以说她不好，但唯独荣生不可以，尽管荣生对她的感觉，算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荣生看着她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甚至都喊不出“妈”这个字。

“回来了，”她坐在床边，淡淡的开口。

荣生点了点头。

荣生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的父亲，他依旧一副气急郁闷得表情，似乎还没有从荣生刚才骂他的情形中缓过来。

他没有理荣生，也没有看荣生，甚至没有半点向爷爷告状后的愧疚之情，或许在他的认知中，为人子女怎么可以辱骂父母。

不过这样正好，荣生现在不太想跟他说话，也没有心情跟他说话，毕竟做儿子做到这种地步，荣生也是感到无语。

荣生像是履行任务一般的跟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打招呼之后，便离开了里屋，去了后院。

以前明亮宽敞得后院，现在被大量的桌子和各色的蔬菜、肉食给堆满了。

乡下有一种风俗，结婚、生小孩属于红喜事，是要摆桌子、开宴席的，而老人去世属于白喜事，也是要摆桌子、开宴席，不过是需要在头三过后才开始的，而现在后院里摆满的东西，就是来宴请客人的。

荣生大致扫了一眼后院，顿时感觉到一种悲哀之情，人都走了，还要这种虚情假意干嘛呢？！

那满满当当的后院，几乎没有荣生的立锥之地。

不过，荣生也并不在意，毕竟这并非是她想要去的地方，荣生直径来到最角落的房子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进入。

关上门的那一刻，荣生终于忍不住的抱头痛哭，荣生咬着自己的胳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任由牙印越来越深，直至鲜血流淌了出来。

荣生想不仅是在哭奶奶，她更是在哭自己。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得痛，尽管在奶奶还健康的时候，经常对她非打即骂，但那都是基于奶奶所能理解的爱，毕竟是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爱她的人和真心待她的人，越来越少，或许能让荣生感觉到的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吧，不过，奶奶的离世，让荣生清楚的认识到，也许这只剩下的一个人，也将会离去，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

荣生现在清楚了为什么那天晚上她会心痛难耐。

在你难过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不恰适宜的打电话过来，打扰你。

手机一直在响，可荣生不想接，但是打电话的人，总是执着的一次又一次拨号，荣生没办法，只好掏出口袋里的诺基亚手机。

荣生想关机，但看见来电提醒上的人名时，她犹豫了，是李志嘉。

荣生慌忙的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快速的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才接起了电话。

“喂！”

“阿荣呀，”他的声音明显带有几分雀跃。

“什么事？”荣生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跟他聊天，但又迫切的想要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心里面缺了一块，就必须用另一块给它填住，这样心就不会痛了

“没什么事”，他一顿，仿佛被荣生问住了。

“那我挂了。”荣生的语气很淡。

“不要，阿荣……”他似乎没有想到荣生会这么说。

“嗯？！”

“你现在在家吗？”他的语气有些犹豫。

“在，”荣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压下心中的烦闷。

“我在你家门口，可是我好意思敲门，所以给你打电话，想让你给我开个门，”他终于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但语调中明显带有几分委屈。

“我家门口？！”荣生有些讶异，但瞬间便又想起来了，“我回老家了，家里没人。”

“哦，”就算隔着电话，荣生也能感受到他那浓浓的失望。

“还有事吗？”荣生现在没有半点想要安慰他的心情，准确的说是她不想开口说话，她只想静静的听着他的声音，或者挂掉电话，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一会。

“阿荣……”他又犹豫了起来。

“嗯？！”荣生能清楚的知道，荣生现在的语气肯定带有几分不耐。

“我想你了，”李志嘉似乎豁出去了，少年清脆的嗓音，带着几分羞赧，真的是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

顿时，荣生沉默了下来，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沉默，让李志嘉感觉到了不安。

“喂，还在吗？”

“阿荣？！”

李志嘉的语气有些焦急，他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荣生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给我唱首歌吧。”

“好哇，”李志嘉听到她的声音，再次雀跃起来，“你想听什么歌？”

“两只老虎，”荣生不由自主的开口。

“嗯？！”他似乎有点不敢置信，还特意问了一句，“真的要唱这首歌吗？”

“对，”这首歌虽然并不是荣生的本意，但说出来的话，哪有反悔的道理。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没有伴乐，没有音响，只有少年特有的清脆嗓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这是荣生奶奶唯一会唱的一首儿歌，荣生是属于那种睡眠很少的小孩子，每次晚上不睡觉时，奶奶就会一遍又一遍的给荣生《两只老虎》，奶奶的声音不好听，甚至带有农村妇女特有的粗糙和尖锐，但荣生每次听到奶奶唱这首歌，都会乖乖的躺在床上睡觉，那时候的荣生觉得，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歌。

记忆中的声音和耳边的声音，渐渐开始重合起来，荣生忍不住的掉泪。

“可以了，”荣生压低着嗓音告诉他。

“你在哭吗？”他是何其的敏感，一点点的不对劲，就让他发现了破绽。

这一次荣生不想在遮掩自己，任由哭声透过手机，传到他的耳边。

荣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只知道哭到最后，他的眼腺已经干涸，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掉下来了。

“现在好点了没有，”他的声音依旧清脆温润，没有半点的不耐。

荣生没有想到他没有挂电话，反而一直默默的在电话那边听着她哭，陪着度过悲伤。

“谢谢，”荣生的嗓子干哑的厉害了，可她的感谢却是由衷，那是不带一丝其他的复杂感情。

“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开口，语气温和平静，似乎让荣生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个很重要的人，她走了，”荣生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

“她没有走，只是以一种特别的形态呆在你的身边，只不过你看不见她罢了，”李志嘉用哄小孩子的话来哄她，用着拙劣的谎言安慰着她。

荣生明知道李志嘉是在骗她，却依旧忍不住的想要去相信他，荣生明白每个人的心中都需要一点念想，这样心底的那个弦才不会崩掉。

“我有一点想见你，”荣生一直自持的稳重，在这一刻，终于把持不住了。

“你去睡一觉吧，等你睡醒了，或许你就能看见我了，”李志嘉安慰着她。

她没有听清楚李志嘉的话，她以为李志嘉是说，让她好好睡一觉，或许在梦里就能看见他。

“好，”荣生点头，然后挂掉了电话，乖乖的爬上了床，打算睡觉。

不知是他的话安慰到了荣生，还是荣生自己太累了，躺上床的瞬间，荣生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荣生回到了小时候，荣生看见了在她学会数数后，奶奶满脸笑容的模样，荣生看见了在荣生考试得到一百分后，她在村里到处炫耀的模样，荣生看见了她每次大骂荣生后，偷偷抹泪的模样……

一切一切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的在荣生梦中重播，直到最后，奶奶出现在荣生的面前，她朝着荣生笑，她的样子，是荣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那么的和蔼、那么的亲切，她告诉荣生，她会呆在荣生看不见的角落里，会一直一直的陪伴着荣生，直至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乃至老去。

奶奶的画境渐渐消失，而另一个人的画境也渐渐出现，他的声音清脆，面容俊秀，他敏感、老成，时而又有青春活力，他对荣生笑，说着荣生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情话，“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背着你到老。”

梦醒了，该消失的，终将不会再回来，而留下的，荣生也终将不会忘记。

荣生知道她很难再放下他。

“荣生，你有同学来找你了，”母亲在敲着荣生的门，轻声告诉荣生。

“我知道了，”荣生从床上坐起来，回答她。

荣生以为是小洁，毕竟他们都在同一个村子，而且又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常常会在放假的时候，来找荣生玩。

荣生简单的整理了一下，因为睡觉而弄皱了的衣服，洗好了脸，照了镜子，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后，才出门准备去迎接她这个儿时的伙伴。

可想法总是跟现实有很大的出入。

他站在门前，清秀挺立，或许带有点风尘仆仆的烦累，但依旧那么好看，那么让人一眼心动。

“李志嘉，”荣生忍不住的开口。

“阿荣来了”，他朝着荣生，微微一笑。

那一刻，荣生感觉到自己心底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