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以后再熬夜，真是要了卿命。

遥想当年二十啷当岁，呼朋唤友看通宵电影，早上七点散场。只需要把眼屎抠掉，就正常颠着上班了。

看天色，也是快天亮了。

叫不到车，周童和施家林，一前一后往住房的方向走。

走了一两分钟，施家林突然想起林茂了，往后转身，不见人影。掏出手机，想想又放下了。

街边已经很热闹了，早餐摊沿街摆了一溜。

施家林跟在周童身后两三步的距离，慢慢地走着。周童双手环抱在胸前，头低着，明明是平路，却走出了爬山的疲态。脑后的马尾巴安静地垂着，发梢处一支小小的鱼形发夹，鱼眼是碎钻，偶尔闪出清冷的光。

施家林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提在手中，急走两步，给周童披上。手指碰到她脖子，凉到心头一抖。

周童把衣领拉了一下，自己裹紧了外套，把腰立了一点起来，眼皮抬了抬。

两人进了屋门，被满屋的亮着的灯光刺痛了眼睛，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钟国。钟国在这个屋里是个神奇的存在，比神龙见首不见尾还要神。有时候房间里安静得象是主人已经仙逝许久，有时候又闹腾得象有两对史密斯夫妇在火拼。

听见响动，钟国从房间里出来，推着两个行李箱，一脸的春风荡漾衔接秋日骚气。

“你干嘛，跑路啊？”施家林不放心地望向钟国的房间，那里肯定是一件大案要案的现场。以前再作，钟国也就是抄上几条内裤出去避避，这次看样子，不知道往别人身上扎了几把刀。

施家林走过，倚着门框朝里望，除了收拾东西留下的一些纸片、口袋，没有什么异常。床上被褥枕头倒也叠得清爽。

钟中一副今天好心情的表情，做了一个脱帽的动作，又向二位飞吻三下，推着箱子走出房门，又折身回来，把一把钥匙甩在茶几上，叮当脆响。

周童奇怪自己居然有点小小的失落，她一周见到钟国的时间加不起都不到半个小时。她一度还怀疑钟国在做些不正当的勾当。可这个人走了，剩下的格局就有点尴尬。她和施家林，算什么呢？

施家林也有些别扭，身体僵僵地坐到沙发上，脑袋有些空。过去的一天发生太多的事情了，在这个屋子潦草的缠绵，他仿佛都闻到了残留的体味。

突然，他从沙发上腾空跃起，骂了一声妈的，追了出去。

“这狗日的还差我两个月房租！”施家林在门口绊了一下，引得周童笑出了声。

施家林停住了脚，扶着门框，想想也笑了。

笑是最容易传染的情绪，两个人竟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笑个不停。周童双手往后撑着桌子，头往后仰着。施家林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不敢吻下去，只敢把唇放在她的脖子上。周童把头歪一歪，送上自己的唇。

我们总是羞于谈爱情，宁愿把一段情说成一夜情，仿佛不承认这里面有自己真心的付出，日后负起心来才可以理直气壮。可是，如果没有爱，激情过后，怎么会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施家林望着周童熟睡的脸庞，就是，心疼。

孙美美一夜未眠，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瞪着，梦中尽是幻化成无形的鬼怪，要来抓自己的脚跟。

来到公司，看到林茂，似乎比自己更憔悴，又添一分内疚。这份内疚就变成比平时更小声的对话，比平时更轻柔的举手投足，比平时更收敛的笑容。孙美美长得并不差，就是平时太咋呼，今天这样一收，倒是多了点女人味。

林茂越想表现得不以为然，就越忍不住要去看她。恨！真恨！恨不得立马把她一拳揍在地上，撕碎她，再一脚踏在她高挺的胸上。

中午两人还是默契地来了平时去的快餐店，孙美美先去占座位用纸巾擦桌子、用茶水涮筷子，林茂用手机点餐，用塑料杯子接两杯柠檬水。习惯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

饭端上来了。林茂没有象以前那样，把卤蛋先挑到她碗里，而是自顾自大口吃起来。

孙美美眼泪一下就涌上来了，在眼睛里含着。

林茂放下勺子，径直看向对方。

孙美美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两颗眼泪滴落下来，接着又是两颗。她用手掌捂住了脸。

林茂摸出一只烟，丢进嘴里。他选择了不问。他脑海里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一定是那个男的罪该万死。

真的是不要试图去探究人性，一旦黒暗起来，连自己都会颤栗。但颤栗后又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看过猫玩老鼠没有，一只不吃老鼠的猫，永远不会一招把它杀死。猫会用自己的方式玩它一会儿，看它有了死态，又会放爪，让它喘息一阵，等它眼里有了求生的光，又扑上前去。

林茂觉得自己找到了不爱孙美美的理由，至少是不那么爱。他给自己加了戏，让自己相信以前是有爱的，只不过这个女人不值得。在这段感情中，林茂更加的来去自如了，想进想退、想快想慢，全凭大爷高兴。孙美美还得装做没有察觉，装做一切如故，装做自己也忘了。

可是，哪怕是互相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一双眼睛，冷漠地穿透了她。

林茂再也不拿钱给孙美美，甚至顺路买一把蔬菜回家都不乐意。

这天下了班，孙美美照例先回到家，把菜淘洗干净。

“几点回来？”

“回来吃饭不？”

“加班？”

每隔半个小时，发一次微信，都没有回音。

六点到八点，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孙美美缩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机的方向。那个开关的红键，无限地放大，再放大，再盯着，就有了一种灼热感，刺得眼睛生疼，象要流出眼泪来。

孙美美起身下楼买烟。

就算知道有坏处，没有瘾，还是不想戒。

胖子饭后消食在小区里遛达，溜到老头那里买了包烟，远远地就看到了孙美美朝这边走过来。他扯了下嘴角，笑了笑。老头也笑了。

孙美美也看到了胖子，心里犹豫了，还是正常地走到小卖部。

“哟，姑娘，几天没见，怎么瘦了？”老头抬高了声音。

“小姑娘还是胖点好看，你这样正好，别学人家减肥什么的。胖点好，胖点好看。”

明明是几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孙美美却听出了感情，差点红了眼眶。再一想这段日子受的种种，替自己委屈太多，眼睛就真的红了。她深深地吸着气，眨巴着眼睛。

胖子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并不把手抽开，而是轻轻地、又有力量的把孙美美带过来，几乎是搂着她走开。

老头在身后笑了。

孙美美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任凭是谁的怀抱，先扑进去再说。

胖子把孙美美带到离小区不远的一家咖啡厅。说是咖啡厅，喝茶打扑克的也有，喝柠檬汁的学生也有，装修虽然有些陈旧，但生意挺好，热闹但不嘈杂。

胖子点了水果、小吃、咖啡，小小的桌子堆得满坑满谷。

“你知道这个地儿是谁开的吗？”胖子问，随手拈起一块西瓜放进嘴里。

孙美美端起咖啡啜了一口，环顾下四周。

胖子拿牙签指向不远处吧台里坐着的一个女人，下巴一努，喏，就是她。

女人四十左右，素面，短发，垂眼低头坐在吧台。时不时抬头看一下，就会带动钻石耳钉的光一闪。

孙美美扭过脸来，看着胖子。

胖子用鼻子带着哼笑了一声，肥胖的身躯往后一靠，抽出一支烟，点上，吐出。

“她，以前就在我那儿干活，给人修脚，按肩，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挣个五六千，还得往家里寄钱，搞得自己买个擦脸油都费劲儿。后来，她就来找我，对我哭啊，给我看她的手啊，被消毒水都泡变形了。我也心疼啊，我也想陪着哭啊，谁的妹妹谁心疼啊。可哥哥我也不是开银行的，帮一次帮两次可以，帮千儿八百也没问题。可她这个情况，是千儿八百能解决的吗？得自己想办法。哥哥我可以帮她出出主意，但最终怎么做还得她自己想通想明白。哥哥我从来不逼人，这和谐社会，要做拉屎的，还是做吃屎的，得看各人乐意，你说是不？”

孙美美端着咖啡，放在自己的鼻尖，现磨的咖啡混着奶香，很难不上瘾。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还是更愿意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罪恶的源头仿佛就不是自己了，恨自己少一些。

女老板从吧台起身，在大厅里走上一圈，和新老客人说上几句。

转到胖子这一桌，女老板停下来，把桌上的杯盘碗盏意意思思的规治规治，脸上带着笑。

胖子歪着脖子，盯着女老板，娟儿，生意好得很嘛！

娟儿老板微微一笑，眉眼一低，笑道”还不是老板们给面子。”娟儿老板转脸，抬眼看了看孙美美，说”小姑娘，别客气啊，经常来玩。”

孙美美往后缩在圈椅里，给自己凭空加了些内心戏。再抬眼看胖子，突然有了一种看到自己人的感觉。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胖子继续说：”娟呢，后来就想通了。女人啊，最怕想通。一旦知道想要的东西，就会拼了命去拿。你看这不，才三年多，就开了这家店，做起了老板。有啥不好的。”

那她后来做什么了？

孙美美终于问出这句。

她已经不想再听别人的故事了，别人流的泪、变形的双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在乎的是别人现在的结果，她如何能得到。

胖子直起身来，拿脑门冲着孙美美，压低了些声音：”妹妹，我心疼你，我是真的心疼你。你现在还这么年轻，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你干嘛要过这种天天挤公交车，买个葱头都要讨价还价的日子。人的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事情，想通了就要早点做，你说是不是，妹妹？”

胖子伸手在孙美美的手背上拍了拍。

隔壁桌打扑克的估计是赢了把大的，几个男人声音一下提高，有高声大笑，有更高声骂娘。发牌的男人胳膊带翻一只茶杯，滚在地上摔得西碎。

娟老板拿眼看看，半起身，伸长脖子四下望望，小周，还不去打扫了，眼睛看不到事情哇。

坐了一会儿，胖子起身准备撤了。他走到吧台，朝着孙美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对娟老板说：用不着太费心，这个妹子，资质一般，做不成什么大事，挣点小钱还行。

胖子把目光收回来，盯着娟老板，伸手去摸她放在吧台上的胳膊，”哪象娟儿，一点就通。”

娟老板轻轻把胳膊收回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回看胖子，说道：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人，哪有什么想通想不通的。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蛇都咬人。不过是把自己往路上逼紧点，把自己的命看轻点，把老板们哄得开心一点。也好把自己的碗端稳当一点，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娟老板歪着脸，眉眼笑着。看得胖子心池荡漾，”要不，跟哥哥吃夜宵去？”

娟老板看着孙美美不自在的背影，说道，你还是去照顾小妹妹吧。

胖子嘿嘿一笑，朝孙美美一挥手，喊到走了！

孙美美起身，走到吧台，只敢抬起半眼。胖子伸手搂过孙美美，冲娟老板打声招呼，两人就朝外面走去。

小周走上前，看着老板的眼色，说”这个人还是记账？”

娟老板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本子，甩在桌上，恨声道”混帐可不是记帐吗！”

孙美美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走到单元楼下，看自己的房间并没有一点灯光，她坐在花沿边上。她好恨。恨她的父母只爱弟弟不爱她，恨公司的老板，恨林茂，恨胖子，甚至恨所谓的娟老板，她还恨这个小区透出光亮的窗户。她唯独不恨自己，她好可怜自己，好想为自己痛哭一场，和自己的过去做个有仪式感的告别。

她哭不出来了。黑暗中，她闻到了恶魔的气味，她有点慌，但不是怕。

谁说断发才能明志。有时候，女人洗个头，就全变了。

第二天在公司里，林茂明显地感觉到了孙美美的变化。孙美美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男同事的变得一样，一样得让林茂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

忙到中午吃饭时间，林茂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边伸边懒腰边去看孙美美的工位。

要是往常，孙美美肯定是第一时间就迎接到他的眼光，会很快地关上电脑，站在办公室门口，把电梯按着等他。

今天，工位上没有人。

“你在哪儿”林茂发微信。

“在吃饭”孙美美秒回。

“怎么不等我”林茂又发。

“嗯”孙美美回。

很多时候，”不”呸”滚”还是有爱的，而”嗯”哦”好”就是生疏。

这几天，孙美美都是住在公司的宿舍。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没有退掉，或许就是想着有个退路。神奇的是，内勤的几个姑娘关系空前的好了一起，早上起床商量着洗漱，一起吃早饭，一起吃午饭，一起吃晚饭，一起说公司男人的坏话。

林茂却每天回到小屋里。

心里百般滋味。

冰箱里还有前几天剩的菜，刚开始舍不得丢，今天打开冰箱又看到了，格外碍眼，林茂拿出来，一扬手，连碗带菜砸进垃圾桶。

屋里几天都没有打扫了，所有的家具面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被昏黄的灯照着，更显破败。

林茂坐在沙发上，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

他想恨这个贱人，但脑海里能想到的都是她往日的好。这个好里面，还有一些真心的照顾，这点，太重要了。

现在孙美美不理他了，他更觉得自己轻得连灰尘都不如。

他的回忆里自动屏蔽了孙美美那不堪的一面。

谁动了真情谁就输了。他对孙美美也说不上忠贞，有偷吃的还不是一样的下嘴。现在想来，孙美美也不是太傻，而是傻得恰到好处，弥补了其他地方的不足。比如不太漂亮，不太聪明，比如和别人上过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