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东祾，椒房殿。

“姨母，您这肚子里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男孩跪坐软榻前，小手覆在妇人人隆起的小腹上，眸里载着好奇。姨母要生小弟弟小妹妹了，日后他便又多了玩伴。

“澜儿希望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妇人伸出手轻着男孩柔软的头发，眸里一片温柔。

男孩不假思索地回道“澜儿希望是小妹妹。”

“为何。”

“因为如果是小妹妹，便能和姨母生的一样好看。”男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突然涨红了脸“而且母亲说，如果是小妹妹，日后便是澜儿的媳妇儿。”

妇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孩子小小年纪倒也生得爱美的心思。“那如果是小弟弟呢？”

“小弟弟。”男孩皱起眉头，脑海里闪过二姨母家那个脏兮兮的小肉球，满脸写着拒绝。“澜儿才不要再多一个像承穆一样的弟弟。”

“哈哈，原来千戈家的小子讨厌蓝家的小子。”帝王穿着褚色朝服自殿外走来，爽朗的笑声驱散了男孩脸上的阴霾。

“姨丈。”男孩挥舞着小手跑到帝王面前“姨丈抱。”

“好。”

“夫君，你小心点，这会儿澜儿刚吃过东西，别晃着他。”妇人起身立在躺椅前，浅浅地笑着，如三月的阳光般温暖和煦。

“夫君。”妇人敛了笑意，突然捂着肚子倚着屏风，面露痛苦之色。

“予儿。”帝王放下怀中的男孩扶起妇人。

妇人躬着身子，素色的罗裙已浸了血迹。“来人。”

男孩被帝王护在身后，看着匆匆赶来的宫人和医官将妇人扶进偏殿，他望着姨母痛苦的神色，努力着试图挣来帝王的束缚去陪伴在她左右。

“澜儿乖，姨母只是去带澜儿的妹妹回家，很快便可归来，你我候着便好。”

“嗯。”男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和帝王并立在偏殿门口，寸步不离。

半个时辰之后，偏殿里妇人声嘶力竭的叫声渐渐弱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凝重的空气，牵动着男孩和帝王的神经，破空而出。

“予儿！”帝王急切的拨开拦在面前的众人，此刻他只想要看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以夫君与父亲的身份。

帝王俯身望着床上虚弱的妇人，眼里尽是疼惜。“予儿，辛苦你了。”

“陛下，小公主。”医官用药汤洗干净婴儿，用绸布裹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帝王手中。

“多俊的孩子，予儿，像你。”妇人挣扎着起身，想亲手抱一下自己的孩子。她方抬起手，一阵眩晕袭来，妇人只觉喉咙一甜，无力的倒在床榻上，周身力气只够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

“予儿。来人，快来人。”帝王拥着妇人，突然乱了心思。

御医探了妇人脉搏，面露难色。“陛下，娘娘她……”

帝王扬手，“恕你无罪。如实说就是。”

“陛下，娘娘生产时耗尽心血，怕是难熬过今天。”御医叩在帝王脚下，头也不敢抬起，只恐被帝王迁怒惹来祸端。

怀中妇人静静地听着御医的诊断，眸里一片淡然，左右不过一死，孩子在，爱人也在，她此生已无遗憾。“夫君，答应我，照顾好这孩子。”

“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和我一起照顾她。她需要你。”帝王望着妇人渐渐涣散的眸子，已经是泣不成声。

“拿好它。”妇人使了最后气力将腕上的镯取下塞到帝王手中，镯上斑斑血迹映着九凰，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不。”帝王的哀嚎声和着婴儿的啼哭声宣告了妇人的离去。偏殿内外，宫人御医跪倒一片。

男孩躲在花瓶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生离死别，大脑一片空白。

夜幕低垂，男孩撑着脑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时，却是在正殿软塌上躺着。

“姨母，姨丈。”男孩边跑边喊，却无一人应他，偌大的椒房殿，回应他的，只有一片素色。

“澜，想什么想的那样入神？”

“一些往事。”千戈澜从回忆中收回心神，顺手又斟了一杯茶，入嘴时才发现壶中的茶早已凉透。

千戈澜浅笑一声，掩了眸里悲伤的神色，再抬起头时，风轻云淡。“云清兄与晞儿的婚事已定，倒也算不得外人，陪我去蓝府看望姨母如何？”

“也好。”楚云清摆了摆手，吩咐了慎前去准备。如果今日能见到她，倒也是不错的事情。

天渐渐晚了，街上行人渐渐少了，几辆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官道，停在蓝府门前。

楚云清递交了拜帖，由下人引着向着主院走去。

黄昏时分的蓝府静得失了常，偌大的将军府，他与千戈澜已经走了大半，却也只见到几个行色匆匆的小厮。“澜，可觉得有什么奇怪？”

千戈澜点了点头，四处望了几眼，尤其是回廊尽头灯火通明的主院，“似乎出了事端。”

主院，莫不是姨母？“夫人可还好。”千戈澜闻问着引路小厮，后者一副悲伤某样，支支吾吾，词不达意。

“姨母。”千戈澜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一时间乱了心思，丢下众人，径直朝着主院的方向奔了过去，四处寻了一番，并未见到阮洛笙的身影。“晞儿，承穆，姨母呢？”

“表哥，随我来吧。”蓝雨晞望着面前人焦急的模样，压着心酸引着他入了内室，然后缓缓撩开床幔。

“姨母。”千戈澜怔怔地望着床榻上形容枯槁的妇人，哪里还有一丝往日模样，明明是那样美丽端庄的人儿，却偏偏像盏几尽油尽灯枯的美人灯。“晞儿，姨母生了什么病？”千戈澜跪坐在床前，目光落在阮洛笙额上的青筋上，心疼又多了几分。她到底生了什么病，裹了那样厚的锦被，怎么还会瑟瑟发抖？

“蓝夫人此状倒似中了寒毒。”楚云清自外室走来，看了她一眼，已然了然。

“大夫怎么说？”千戈澜转过头去，不忍再多看病榻上阮洛笙一眼。二姨母，你要好起来才是。

蓝雨晞浅浅说道，声音因哽咽而沙哑“娘亲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

千戈澜整理好情绪，起身为阮洛笙拉上床幔，轻轻拥着蓝雨晞的双肩。“无恙，你还有我们。”

“嗯。”蓝雨晞望着紧扣的床幔，眸里一片晦暗。蓝雨凝，初来蓝府，我只当你是真心与我做姐妹。如今，你竟然将娘亲伤到这番模样。顾念同胞之情，兄长不忍伤你，可我定不会放过你。

楚云清静静地立在门前，目光紧紧地锁在她的身上。方才她眸中的火是仇恨吗？那又是谁带给了她仇恨。“公主，云清有一物，或许对蓝夫人有所帮助。”言罢，他伸手取下颈间的玉石递给她“这玉石没有治愈之能，但是能缓清蓝夫人的痛苦。”

“云清，你……”千戈澜望着楚云清手中的玉石，一番指责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云清告辞，多有打扰。”

“明日表哥再来。晞儿好生休息。”

“嗯。”

月亮悄悄爬上柳稍，马车驶过寂寥无人的官道，渐行渐远。

“云清，谢谢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借给姨母。”

“无恙。”如果蓝夫人少些痛苦，她也会开心一点吧。

“入夏雨水颇丰，你要怎么办？”

“总会过去的。”楚云清转过身去，靠在软垫上。脑海里思绪万千。“慎，我要蓝府近日所有消息，尤其是有关蓝夫人的消息。”

“诺。”

东祾，皇宫，椒房殿。

“陛下。”东祾帝倚在软塌上，由着皇后为他揉捏肩膀，轻重适宜的力度让他的眉眼难得舒展开来。

“陛下，天晚了，好生休息吧。”皇后差宫人将殿内的烛火熄了一半，亲自焚了香。

烛光柔和，香烟袅袅，分外惬意，东祾帝只觉眼前一片恍惚，变了景致。

……

“小姐，您不能去，求您不要去！”

“欣儿，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四月，春雨绵绵，饶是北国的柳树也已经是青葱一片。青灰色烟雨中，少女一身戎装立跨坐在马背上，婢女紧紧地拽着缰绳，阻止她离去。

“小姐，您不能，疆场哪里是小姐您去的地方？”婢女跪在马前，苦苦哀求。

“欣儿，等我回来。”少女解了缰绳，调转马头，驰骋而去，渐渐地消失在烟雨蒙蒙的官道尽头。

残垣断壁，尸横遍野。这里是疆场吗？东祾帝站在破落的城门前，看着少女的身影一闪而过，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予儿。”

少女并未应声，径直穿过城门，渐渐地远了。似乎，她并未发现东祾帝的身影。

这是梦吗？可予儿的身影那样的真实。东祾帝迟疑了片刻，转身朝女子前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忽的，女子慢了下来，东祾帝加快了脚步，竟依稀能看到女子的银色盔甲散发的清冷微光。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到了极致，到处是兵士的尸首，女子下了马，似乎在寻人。

突然，堆叠的尸体中一只手缓缓地扬起“阮小姐。”

女子闻声蹲下身子，将手的主人从乱尸中扶起，并取了药物仔细地为他包扎伤口。“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寻了元哥哥来，带你一同回程。”言罢，女子从脚边的尸体上抽出配剑，丟给兵士“淳于家的人自然是能保护自己。等我回来。”

“嗯。”兵士拾起剑，拱了拱手“多谢阮小姐！”

“再会！”女子转身跨上了马，继续向着远方找寻着，温柔眸里融了玄铁似的坚定异常。

兵士抬起头，露出一张满布血污却依然俊朗的容颜。

东祾帝静静的望着兵士，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记得，那日春雨婆娑，他与他的士卒并肩作战，精疲力竭之时被暗箭所伤，躺在尸山血海里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然后，她来了，如天神一般骑着白色骏马划破浓浓的春雨，踏着一地狼烟，缓缓停在他的面前。她的银色盔甲，她亮若星辰的眸，在烟雨蒙蒙中格外晃眼，还有那一句温柔到极致的“再会”。

大抵知道是梦境，东祾帝不顾一切地地追了上去，他看见阮珞予载着淳于衍归来，与早已脱身的兵士汇合。

乌云流走，春日将晴，那样明媚的笑容，鲜活的颜色，他已经快忘了样子。

东祾帝依旧沉睡着，脱口而出的梦话里有他日夜思念的人，一字一句，情深似海。皇后抚了抚他的唇，温柔地颜色顷刻间化为灰烬，眸里阴翳无光。“这么多年，能让陛下在梦中微笑的人翻来覆去也不过那么一个，阮家三娘啊，幸好你不在了，不然这偌大的后宫，哪里有我们的活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