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岁月
初见若缱绻
有种流年
浮生若一梦
我驻足廊下
却是记不得
谁的笑靥
堪比水缠绵
……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葭月从一人高的铜镜后面,伸出半个脑袋,往我这方探了探,脸上神情默得比千年老树妖还要入木三分:“小夭,你这楼不过刚刚建起,怎就甘心让它塌掉?”
谁说不是呢?
我华丽丽的转过身,眼含悲情脸生凄苦愁眉不展里,甩出一尾哭腔:“不甘心,不甘心,不过是迫于那天子淫~威~”
葭月哦了一声,木然,木然。
我身轻似燕,垫脚旋转,于纷乱里卷起两条长长水袖,愤然一掷,以是长袖善舞,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裹脚布,困作一团。
失算,失算。
门口若隐若现的浅影,挟持一缕阳光在手,且长且短且宽且窄时刻变化着,轻飘飘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我讷讷。
乌青乌青的眼眶里满满皆是心酸泪。
若不是小白龙说一没二,搬空我这一殿,费尽心思巧取豪夺的奇珍异宝在;一意孤行,断了我那风生水起前途无量的营生在后,谁愿意将这一腔闲情用来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我甩开纠缠不清的袖子,念了个诀,重新换上素日常穿的那身仙官服,将歪得有点过分的羽毛簪子,好生扶上正位。
末了,再冲镜子后面的葭月,使了个没精打采的眼色。
葭月心神领会,手指弹了弹,一人高的铜镜“咻”的一声,立刻复了真身——四脚梨花木圆桌一张。
桌面上仍摆着变身之前,葭月送来的那壶热茶。此刻,壶嘴氤氲缭绕,温度不减。我从壶身后侧选了三只单耳茶杯中的一只,再从壶嘴里取了半杯清香袅袅的淡茶,含了半口遣送入肚,好茶。
人逢好茶精神爽,半盏茶吃下,我这心里便是雨过天晴,一道彩虹从脚底蹭蹭几声开到了头顶。
茶品见人品,我果然是极品。
葭月依旧是站着,眼见我吃茶吃得这般回心转意眉开眼笑,入木三分的脸总算是从千年老树妖,度化成十年榆木疙瘩。
大有起色。
亦是不知我动了哪根不正经的弦,一眼没瞧够,还要勾着头去二瞧。
整好从他那一汪微澜的眼睛里,瞧见我的嘴角飞扬。
难得从旁人眼中,看到这般春风得意的自己。心口的兴趣就同水涨船高般盎然盎然,将头再低了低,尔后,仰起。
葭月略略吃惊的眸子里,果真藏着我搁置在侧的单耳茶杯,果能将我三指并作一排与桌面叩击的饶有兴趣,一览无余。
神了个怪!
竟好看得不得了。
我像中了邪般,无比钟情葭月眼中的自己。
临水自照,莫非我前世乃自恋水仙一株?
“小夭~”葭月面色红了红,整个身体,拘谨酷似一根用力过猛的弹簧,收缩已无力,只好小小的往后退了半步:“你在干什么?”
我眨了眨,很是舍不得这双眼睛里的自己,胡口瞎问一句:“适才殿外……可是皋月?”
“正是。”
葭月拘谨拘谨再拘谨。
“那~”
我翻身坐好,撤回灼灼目光。
圣者曰: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
和善如我,怎舍得将这如傻里傻气的呆子,捉弄到拘谨又拘谨?
不舍得,不舍得。
我摆正姿态,单手支脸,垂下眼去盯着茶壶琢磨琢磨,这一“琢”还真“磨”出点蛛丝马迹来:“葭月,那‘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可是在夸小夭舞姿优美?”
葭月讪讪,比弹簧还用力过猛的拘谨,顷刻之间就被猝不及防的四散逃了命。
“小夭~”葭月咳了咳:“你想多了,你真的想多了。”
也是,如芒在背的皋月又怎会舍得夸我?
话锋一转,絮絮叨叨与葭月说了一会别的,眼见,该用午膳了。
“殿下今日晨光甚微之时,就去大殿议事~”葭月放长眼钓天色:“此刻应在回云澜阁的路上,咱们再等等。”
“殿下原是去了大殿~”我顺着葭月放出去就不再回来的目光,瞥了一眼殿外懒洋洋的风和日丽,借着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掩饰掩饰饥肠辘辘的心酸:“葭月为何没有前去护驾?”
“今日不同往日,议的并非六界政事。”风光看尽,葭月终于舍得将目光召了回来,浅浅的将我望上一望:“葭月去了,只怕会适得其反,倒让殿下不能与天帝畅所欲言,掣肘了殿下。”
我失声一笑,将桌上三只单耳茶杯翻过来倒过去,唇起唇落话得轻描淡写:“殿下大了,谈婚论嫁的事,自然不好意思带上葭月。”
葭月闻言,愕然,愕然。
一双眼珠子在愕而又然后,咚的一声,义无反顾跳下万丈深渊,久久不见眨一下。我心平气和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方才见他回了魂,转了半圈。
幸好,用起来还算得心应手,看起来也勉强顺风顺水顺人意。
我替他松了一口气,他为我呢喃不断:“葭月可什么都未说,什么都未说。”
这,还用说吗?
我吾了一声,最后还是将单耳茶杯一个两个三个叠了个大罗汉。
一米暖橘色的阳光穿越绵绵云海,越过高山与大海,一路跌跌一路撞撞,最后滚进我这四脚梨花木圆桌,腿脖子上的细缝里。
我皱了皱眉,午膳已在半个流年不利里,被整整耽搁了一叶树影的时辰,可小白龙却仍是不见身影。
谈婚论嫁果乃人生大事,怠慢不得。
好在不多久,来了一位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的仙官,左脚匆匆右脚忙忙,匆匆忙忙走得是气喘吁吁。
皋月冷冷哼了一声:“‘相貌堂堂’也就罢了,可这‘年轻有为’难道也是一副好皮相就能决定的?”
我不甘示弱还回他一声“哼”,且还确保这声哼“冷冷”无疑:“皋月仙官还请莫要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学那母鸡在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
皋月遽然一晃,险些一头栽下。
我将眼珠子斜了斜,一派自鸣得意。
葭月木然居中站,瞧瞧我又瞅瞅皋月,亦然亦然。
“呃~”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的仙官听得惊慌又失措,大汗又涔涔:“下官不过是受太子之命,前来禀奏三位仙官,殿下已在琼瑛殿用膳,三位仙官无须再等,自便就是。”
说罢,端起衣衫袖角朝着额角上下,胡乱揩了揩。
我默然不语;皋月亦然;葭月瞧瞧我又瞅瞅皋月,亦然亦然。
“下官当真只是跑腿报信传达传达殿下旨意,下官当真不是要跑来惹三位仙官不睦。”
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的仙官连用两个“当真”,却也未能换回我半个笑脸;皋月亦然;葭月瞧瞧我又瞅瞅皋月,亦然亦然。
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的仙官额不扶汗不擦,双手作揖抬头将皋月望了望:“皋月仙官若觉得下官年轻无为,那下官便年轻无为。”说罢,又走到我面前:“小夭仙官若觉得下官年轻有为,那下官便年轻有为。”最后,与葭月对视一眼:“葭月仙官若觉得一半一半,那下官便上半身年轻有为,下半身年轻无为。”
言毕,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的仙官退后两步,可怜兮兮的与我等拜了拜:“三位仙官,如此可还满意,下官可否告退?”
我翻了个白眼;皋月亦然;葭月瞧瞧我又瞅瞅皋月,亦然亦然。
凤凰曾教导我,误会,往往始于不愿交流。
可惜,我记起时,已晚矣。
“谁允你们在这里的?”
小白龙今日穿得很是喜庆,我瞅着他这身红,真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听闻,此色乃是下界凡人婚嫁迎娶的不二之选,意义非凡。
眼下,这等好颜色加上小白龙绝佳姿色,我默神冥思,大悟一声:天作之合,小白龙果然是天生的新郎官。
倘若,我一眼将小白龙贼溜溜的扫过,这张怒不可遏的脸能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喜庆,就真真是圆满,圆满。
“云澜阁宫道,不晓得如何去吗?”差一点就可圆满的小白龙张口似冰天闭口似雪地,嘴巴一裂,便是寒风阵阵:“需要本太子替你们引路不成?”
冻死个人!
“下官不敢。”
三口同声之下,陬月将头偏了偏,藏笑纳喜,眼叹鼻叹嘴叹叹叹不息,扯住一缕凉薄晚风,划出一丝肺腑之言:“殿下,陬月瞧他们面有悔色,且又已在桂花树下老老实实罚站了一炷香,要不,就莫去宫道罚站,仍在这树下再罚两炷香,不知可否?”
小白龙猩红的袍子在怒气冲冲的气息里咆哮、咆哮,陬月言辞恳切的求情状在蹙起的眉头里退缩、退缩。
“琼瑛殿的仙官,那是替天帝办差,日日伺候天帝的仙官,你们竟也敢嘲弄,说他年轻无为?”
小白龙不置一词,陬月变脸变得比皋月还厉害。
蹡蹡还在替我等求情,此刻却恨不得我们是那五彩琉璃盘里的瓜,管你是西瓜南瓜东瓜,皆都手起手落一瓜一手剁。
仇深似海!
“年轻无为便也罢了,毕竟那位仙官确是刚从下界仙山提上来的新人,身为老人,你们说一说,倒也无可厚非。只是那‘上半身年轻有为下半身年轻无为’~这这,这~”陬月愁了愁:“这就很伤自尊了。”
我讶讶:“为何?”
小白龙脸一顿,陬月笑笑:“此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夭仙子莫要打岔,咱们言归正传~”
我嘘嘘。
只见一只小虫子飞闪飞闪,就闪去了陬月眼皮底下。
最是厌烦虫子的陬月眉头皱皱,一道青烟色横光劈过,虫头飘飘滚滚,滚去了小白龙脚下,虫尾摇摇摆摆,摆到了皋月一侧。
“殿下让你们去宫外罚站,也是用心良苦。”
盯着虫尾的皋月,口水咽了咽;旁边站着一个羞愧难当的葭月,睫毛眨了眨;我扯了一朵桂花在手里转了转,不再操心小白龙要去做谁家的新郎官。
“今日你们去宫门外站了~”陬月左右瞧了瞧,以防再有蚊叮虫咬:“天庭各宫各殿才会晓得,你们是冒犯了天帝的仙官,才落得如此下场!杀鸡儆猴,看看日后谁还敢不将天帝放在眼里?谁还敢疑心天帝……”
“够了!”
怒冲冲一句,衣衫袍角飞扬,桂花树下火光冲天。
陬月肩头斜了斜,再看,又是眉开眼舒唇角留笑:“你们三个还不赶紧谢恩?没听殿下刚才说:够了?”
我总总觉得整件事略有蹊跷。
半夜醒来,月光潺潺,捎带凉意。
这便裹了一件双层夹心披风,推门一看,廊下竟立着一影。定睛再一瞧,这凝眉深锁,独自在月影里寻夜色的,正是小白龙。
我紧了紧披风,慢慢靠过去,又见他玄衣单薄,目无表情,甚是骇人,赶紧转了身回头去,左右不过两三步,一个冷颤让我记起此地乃是堇灵殿而非木犀殿,要走,也应是他走。
这便装作蹲在光晕里捡落花,偷偷将他打量着。
“小夭~”
寂静长廊里,小白龙的声音轻得格外清晰。
半片花叶子都未捡到的我,嗯了一声,起身,上前:“殿下可是在赏月?”
“难道你夜半出门,竟是为了赏月?”
小白龙侧过来的脸上忧愁迭起,素日倨傲不屑的眸子里,点点滴滴皆是颓废的影子:“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不等我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想出来,小白龙又这般问道。
我将目光好生从他那一腔深似苦海的忧愁里抽离出来,投入廊下花丛的阴暗里寻安定,窸窸窣窣,沉沉浮浮,越想寻什么就越是寻不到什么。
“强求”这等事,果然不适合一根羽毛。
我吐了一口气,盯着被风吹得连绵起伏的披风下摆:“殿下有事,吩咐即可,小夭洗耳恭听,恭敬不如从命。”
“呵~”
小白龙一声浅笑,好似暗夜里冉冉升起的星星,赤手空拳便将眸中的颓废,打得抱头鼠窜丢盔弃了甲。
“我倒是忘了~”他伸过来的手,冷彻心扉,捧起我的脸,目光却又灼灼好比冬日里热情高涨的篝火,看向我哪里,哪里就是温暖的。
只是,他究竟忘了什么,那夜并未分说。
日后,我想了想,既是忘了,自是无法分说。
这到底还是我糊涂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