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
十月不过入秋时节，泸州的天，却罕见的飘起了雪花，苏府偌大的宅院被薄雪覆盖了一层白衣。
苏家是泸州的大户，祖上三代为官，只是到了苏青茗这一代，却只有一个庶出的伯父外放在泸州小县城里做个知县。
哪怕是官途上渐渐没落了，整个泸州，也无人敢轻瞧苏家。自古国之经济命脉不过就是盐酒铁茶等，又多为官营，只酒茶稍松，许百姓交易来往，而苏家，正是通过三代为官积攒下来的人脉，拿到了给皇家贡茶的资格。与普通茶商不同，苏家又被称为皇商。
苏府的亭台楼阁自是不必多说，那精致模样，整个泸州也就只此一栋，而苏府后宅东南角，有处小院落，与苏府精致华美格格不入，显得十分简陋。
苏青茗缩在有些漏风的小厢房的塌上，屋内一丝炭火也无，冷的彻底。她将仅有的一床老旧的棉被裹在身上，虽冷，却还是半开着塌边的小窗户，头靠在窗棂边望着。
小小的院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丫鬟模样的绿衣姑娘轻手轻脚的进来院子里，她往小厢房看去，却见上面落了大铜锁，正为难着如何进去，就听见苏青茗唤着：“小玉，这儿！”
被换做小玉的丫头赶忙到那半开着的窗前，道:“二姑娘！可还好？”
苏青茗点点头，也不说其他，急急问：“我姐姐她……可还好？”
小玉一听，心中一跳，双膝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埋着头，也不言语。
苏青茗心中猛然一痛，却还是抱有一丝希望，颤着声问：“姐姐她……究竟如何了？”
再问，小玉却是泪如雨下，哽咽着说：“大姑娘她……去了。”说完，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哭道：“二姑娘，大姑娘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您可千万保重啊！”
苏青茗愣在那，去了，怎会去了？她手抚上自己的发，想着，仿佛还是昨日，姐姐还为她细细梳发，给她绾了极好看的发髻，一滴清泪淬不及防，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了下来，伸手到窗外，一片雪花落入她的手心，须臾化作水滴掉了下去。
“十六年前，父亲说，姐姐也是生于这样一个雪天，那时候，漫天飞雪，花白了世人的青丝，苏家世代贩卖茶叶，所以给姐姐取名为青叶，而我顺着姐姐的字，唤青茗。”
小玉心中一阵酸涩，顶好的两姐妹，如今却落的个阴阳相隔的结果，她不敢哭出声来，只静静听着。
“父亲外放做官，母亲早逝，偌大的苏家，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不过虚长我两岁啊，为何……为何……苏家，真真是好一个苏家！”苏青茗握紧了窗外的手，任泪水泛滥。
小玉也不知如何才能有劝慰，只道：“姑娘……万望节哀……”
苏青茗嘴角泛苦，心中疼到忘记寒冷，她说：“小玉，起来吧，我还要你为我去办最后一件事情。”
小玉起身，答道：“姑娘尽管吩咐。”
苏青茗起身捡了厢房的毛笔，欲书，却发现天寒墨凝，又边寻不得纸张，心中一横，取了剪刀剪下下裙衣摆，铺于桌案上，又用针戳破手指，以血为墨，休书一封，复来到窗边，将头上仅剩的一只玉钗摘下一并给小玉，道：“这封书信，你一定要送于我父手中，一应费用，就用这簪子抵扣，一定要确保它送到我父亲手中，知道吗？”
小玉狠狠的点头，说：“奴婢明白！”
苏青茗凝视小玉片刻，摆手道：“去吧，此去后，就留在父亲那，莫要回来了。”
小玉眼中含泪，不肯即可离去，苏青茗转过身，催道：“快走罢。”
小玉抹了一把眼泪，将信簪收好，又给苏青茗磕了头，才转身离去。
小玉一转身，便看见一群婆子丫鬟闯了进来，她被逼退几步，颤着声音唤了声：“姑娘……”
苏青茗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一群下人先涌了进来，站满了院子。
一干仆从退居两侧，中间空了出来，一个衣着华丽，画着浓妆的女子踩着高傲的步子走了进来。
“哟，青茗妹妹这是让丫头去哪？莫不是替你那意图谋反的父亲传信去吧？”那女子轻蔑的说着。
苏青茗狠狠地盯着她，历声呵道：“苏丽华，莫要血口喷人，我父亲向来忠心耿耿，无愧圣上，怎容你随口诋毁！”
苏丽华掩面而笑，好不张狂，她笑罢，说：“你的父亲，苏章元，与二皇子结党营私，意图谋取皇位，现已被逐出苏家，押入皇都，算算日子，应该已经被处决了罢。这事已经天下皆知，也就你，还以为你父亲如何忠君爱国了吧，哈哈哈哈……”
“苏丽华，我父为了保住苏家皇商的地位，费尽心思，为官也向来兢兢业业，当初若非你们贪那从龙之功力劝我父投靠二皇子，我父何至于此？如今事败，却推出我父亲一人承担，还害得我姐姐……你就不怕我说出去，让世人都认清你们的真面目吗？”苏青茗双手紧紧扣在窗台上，心中愤恨难平，指甲尽断，却恍然不觉。
苏丽华听后，只讥讽一笑，说：“你觉得，你还有说出去的机会吗？”
苏青茗轻蔑一笑，说：“杀人灭口？好一个苏家，可真是你们惯用的伎俩，苏丽华，你敢不敢认，我姐姐苏青叶，可是你所害？”
苏丽华轻哼一声，道：“二皇子被贬到塞外，苏青叶身为侧妃一同前往，病死途中，再正常不过，我便是认了，你又奈我如何？”
苏青茗狠狠地盯着苏丽华，怒吼道：“人在做，天在看，苏丽华，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呵，苏青茗，我从不信报应一说，你且在黄泉下看着，我是如何助大皇子登上皇位，母仪天下的！”苏丽华得意道。
小玉挡在苏青茗身前，跪在地上求道：“太子妃，奴婢求您，放过我们姑娘吧，您要杀，就杀奴婢吧！”
“小玉！”苏青茗厉声道:“起来，不要求她！”
苏丽华只讽道：“倒是条衷心的狗，不急，本宫会考虑让你陪着你的主子一块走的。”说罢，向身边的嬷嬷瞥了一眼，那粗壮的婆子领会到意思，拿了钥匙，打开了厢房的锁。
几个粗实婆子进来押着苏青茗到了苏丽华面前，苏青茗挣扎不得，被压跪在地上，但还是高扬起头，瞪着苏丽。
苏丽华拍了拍手，身后有丫头端了木盘来，上面放着三样东西，苏丽华道：“虽说你是庶生女，可也算是我妹妹，便是被逐出苏家，我也不吝给你留分体面，你自个选罢，只当你为父赎罪，也留个好名声。”
“姑娘，不要！太子妃，求您，饶了姑娘，饶了姑娘！”小玉不停地磕着头，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卑微的祈求着希望能给苏青茗留一条生路。
苏青茗看了一眼小玉，压下心中的痛惜与仇恨，淡然问着：“不该松手放了我？不然我如何取东西？”
压着她的婆子们看了苏丽华一眼，见她点头，放缓缓松了手。
苏青茗走上前去，在那托盘前站着，匕首，毒酒，白绫，她苏青茗生来却不知道会这样死去，是否真该谢谢苏丽华还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她一双芊芊玉手从三样物品上一一划过。
苏丽华冷哼道：“本宫时间有限，若你再选不出，那就由本宫来替你选！”
苏青茗苍然一笑，拿了匕首在手，说：“我何惧于死，选这匕首便是。”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在她身旁的苏丽华，匕首放在她雪白的脖子上，说：“放了小玉，不然，黄泉路上，我拉你作伴也不孤单！”
“放肆！”苏丽华怒斥道：“你最好放了我，否则，我定叫你死无全尸！”
苏青茗又将匕首推进几分，丫鬟婆子们也不敢妄动，苏丽华更是强撑着，她比谁都惜命，却也不想输了气势。
苏青茗冷笑，说：“给小玉一匹马，百两银子，放她走，我便不杀你，若你执意不肯，拉你堂堂太子妃垫背，小玉与我，倒也死的合算！”苏青茗尽量镇定，努力克制自己不手颤，她至亲尽亡，却不能累的小玉陪她枉死，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小玉换来一线生机，也不枉她衷心一场。
苏丽华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不如让人拖出去直接打死这主仆二人，如今被挟持，也只能先放了小玉，便怒道：“没听见吗？还不给我准备银子马匹，让那个婢子离开！”
“是是是……”仆妇们连连准备银票马匹，不消片刻便送到小玉面前来。
“姑娘，我不走，让小玉陪着你罢！”小玉哭喊道。
苏青茗摇头，说：“小玉，听我说，拿上银票，骑着马，往城外跑，不要回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下去！”
“姑娘，要走一起走，姑娘不走，奴婢不敢苟活！”
“小玉！听话，你先走，你在这，只会拖累是，快走！”苏青茗呵斥道。
小玉踉跄着起身，颤抖着拿了银票，翻身上了马，她说：“姑娘，奴婢恨自己无能，帮不了大姑娘，也帮不了姑娘，您……一定要活着！”
“好。快走吧！”苏青茗笑着对小玉说。
小玉含泪点点头，策马离去。
看见小玉从小院后门走远了，苏青茗才稍稍放松了一下，就听见苏丽华说：“你那婢子已经走了，还不放了本宫？”
苏青茗看着被自己挟持在怀里的人，这个人，自小便打压欺辱她和姐姐，如今更是害的她们姐妹不得善终，她只要稍稍用力一点，便可以拖着她为自己，为父亲，为姐姐陪葬，可是……她知道，苏丽华不是罪魁祸首，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这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的苏家，是那个龙潭虎穴般的皇室，杀了她，也无济于事，苏家，有的是女儿送去做太子妃。还有一心为主的小玉，若她为了泄愤杀了苏丽华，小玉断然逃不出去……
苏青茗闭了闭眼，挣扎片刻，复又睁开，一双眼里，再无光芒。
“苏丽华，今日，我不杀你，但苏家，赵氏皇族，你，还有你们，终于一日，会都到报应的，我苏青茗，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说罢，苏青茗一把推开苏青茗，反手将匕首插入腹中，血顿时喷涌出来，不消片刻，她便倒在冰冷的雪地上，伤口处泳出的血，染红了白茫茫的雪……
父亲，姐姐，青茗好痛，好冷，你们，快些带我走罢……
这世间太冷，十月飞霜，有些冤魂，白雪也迎送不回黄泉，血太红，红的耀眼，雪太冷，冷的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