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银倾斜在每一寸的林间,枝叶、藤萝、腐地上面,少女在睡梦中,眉头紧蹙,应该不是个好梦。
弦月半分时,方小棠悠悠醒来,怔了半晌,缓缓坐起,往事如潮水,一时涌上心头。
恍如噩梦!
她仰望星空的那轮明月,衣袖下伤疤一处叠一处,不少地方露出骨头。
有的是让人打的,有的是练剑擦伤的,有的是落下悬崖时摔的,有的是森林野兽留下的爪痕。
伤疤,有新有旧,结了痂迟早都会脱落,而噩梦不会结束,困扰了她这么多年。
娘亲死后,爹爹不知去向,她就在邺城东游西荡,守着弟弟妹妹,这里讨一餐,那里挨一宿。有时弟弟妹妹肚子饿得抵不住,她偷了人家一个瓜儿薯儿,常常给人抓住,饱打一顿。
那样的日子,哪能穷尽?但好歹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没有其余的烦恼。
小怜、小毅,你们还好吗?
她有些心神不宁,感觉有什么事情将发生,或许已经发生了,却阻止不了,莫名的焦虑潮水般袭来……
一时间,她竟痴了,只觉森林的迷雾接天连地,都不及她心间的冰山一角。
也许是时候……是时候揭开重重谜团,寻找迷雾后的真相了。
……
北面之北,也是一般的深夜,那明月高悬天际,静静望着这个尘世人间。
荒野之上,也有个人抬头仰望那一轮冷月,她风裘长袖,依然还是时潮装扮,丰神如玉的脸上,寂寥仍隐约可见。
那人转过身,走到悬崖尽头,登目极眺,似乎在找寻什么?
一路裙角摇曳暗香浮动,步态无限风流。
原野上的夜风习习吹过,野草摇动,在衣衫飘动与沉默之间,彷佛时光也静止不动。
“唳~”
悠长的禽鸣亢而悠远,震动山谷,响彻方圆几公里,一道红影掠过,长啸仍然留在茫茫的天际。
“小棠……”夜风中,卷起她唇角的呢喃起落、沉浮、飘荡到无垠大地上。
……
旭日东升,方小棠第三次经过那座墙角掉了一半灰的破落道观--较师铭泽所形容那一类破落教派还要凄惨,显然是断绝了传承,连香火味都不曾传出。
本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外界,这样的道观很寻常,没有引人注目的雕梁画栋,没有建筑精美的金碧辉煌。
那禁区内的道观年份看起来很是久远,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修筑的,匾额上是“阕衢海观”四字,写的端庄大气,倒有几分堂皇的意味。
“不行,我得进去看看!”直到方小棠第七次走过阕衢海观时,她不顾泰阿石的警告,决意进入一探究竟。
她自出发是一直往北面而去,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似乎无论如何走,都离不开阕衢海观的方圆三十丈内。
方小棠并不是鲁莽,她剑道有成,前两日就踏入了长风五境,寻常的灵异还奈何不了她。
道观的门扉上,积了一层层厚厚的灰尘,她一推开,就淅淅簌簌地落了下来。
方小棠素手轻掩檀口,瞥见观内一人仰面卧于大殿之中,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伸手探他鼻息,已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
“呀……莫不是死了?”
方小棠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有什么人特意和自己过不去,竟是个死人?
当下连连拱手致歉,拜了三拜,口中连连道:“老前辈莫怪,许是你不能入土为安,才设法诓骗小女进来。小女亲自为你下葬,望老前辈不要责难。”
其实那人毫不动弹,宛似死尸无异,只是并非僵硬而已。
方小棠伸手去摸他心时,似乎尚在微微跳动,鼻息却是全无。不过,她情急之下,根本没有细细分辨,只当这是个死人莫。
修行界这类的事不少,一些客死异乡的人,故土难离,常常会托梦给亲人,请求寻回尸体入葬。
方小棠只当遇上这类灵异事件了,不过她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带着一个人离开?寻思着是给他火化了还是先就地下葬?
“等一下……”黑暗里,不知从哪递过来一条手臂,一把拦下了还要下拜的方小棠。
“你你你!”方小棠这一眼看去,差点晕倒在地,这个人与地上躺着的那人长得一般无二,犹如双生子。
“你先不忙着下拜,给你这一拜,老朽总感觉心惊肉跳的,怕是要折寿。”悟剑衣看她又要拜下去,不顾现在还是天灵之身,连忙阻止道。
他起先观这小女娃冰肌玉骨,餐霞饮露,料想这是块绝世璞玉,就故意设计要考验她一番,看下能否继承他的大道。
没想到,这小女娃心性自是极好。然而就是这拜了一拜,自己就生生斩落了两百年的功德,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般。
这第二拜,他身上积攒的功德全都破灭了,甚至发丝间都多了几缕白发。
悟剑衣惊骇欲绝,当下再也顾不得摆什么架子了,连忙出面拦了下来。他一转身,越过她,天灵回归了本体之内。
方小棠只看到这人的身影一模糊,竟然直接穿过了自己,犹如她是透明的一般,不由尖叫了起来:“鬼啊……”
“鬼叫嚷什么?_?大白天的,哪来的鬼怪?”
那人说话时脸上肌肤丝毫不动,若非听到声音是从他口中发出,真要以为他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
这是一个老道士,足肤皲裂,土黄色的手掌上,茧子摞茧子,类似农间的老伯,却并不给人亲切之感。
只因他相貌猥琐,身材瘦小,似未进化完全的古猿一般,即便身着道袍,也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意味,反而似沐猴而冠,让人忍不住发笑。
“你……不是鬼?”
“你才是鬼呢,道爷在这修炼道法,不想让你给打搅了。”
悟剑衣没好气道,心底却思忖这女娃究竟是何来历?
一时反而打消了收她为徒的心思,让这么尊大佬给自己当徒弟,每天不消说拜三拜,随便给自己拜上一拜,估计都能下去见阎王咯。
“这是晚辈的过错,还请前辈责罚。”方小棠恍然,若真是如此的话,确实是自己打扰人家了,哪怕心中还有几分疑虑,她还是歉然地请罪。
毕竟,修行界这类奇奇怪怪的术法确实不少,自己没见过也不能说就不存在。
“别,千万别拜!道爷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悟剑衣看她又要下拜,差点吓哭了,你是我的小祖宗吧?
方小棠向他望了几眼,便不敢正视,心想:“这位道爷为人这么好,却生了这样一副怪相,实是可惜。我再看他面貌,难免要流露惊诧神色,那可就得罪他了。”
她岔开话题问道:“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
悟剑衣微微一笑,自得道:“道爷无名无姓,也不喜欢别人叫我什么老前辈,你要是愿意,就唤一声道爷。”
“是,道爷好。”方小棠乖巧道,她观这道人虽相貌猥琐古怪,本领却不低,单单刚才露的那一手,就超越师尊、祖师们不知凡几,值得她礼待。
“好好好,你且在这待一待,我去捉点珍味,与你稳固下根基。”
悟剑衣凭白丢了一身的功德,原有些恼火,不过看她乖巧的样子,有几分喜欢,也就浑不在意了。
何况这事原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他也知道怪不得方小棠,何况要不是他设的局,这二拜之缘也结不下。
稳固根基?
方小棠一愣,她倒是听赵若竹提起过,她先天的根基有缺,所以修炼起来,事倍功半。
但世上有几种奇珍,能补全她的根基,只是都在名山大川、人迹罕至之处才能寻到。
只见那道人不知哪逮了一头雪白的兔子,丢进了一处黑黝黝的洞穴。片刻后,白兔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还一边呜哇呜哇地直叫唤,有几分痛苦的样子。
方小棠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白兔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八寸长的大蝎子,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
她瑟缩了下,咽了口唾沫,不晓得那道爷要做什么?
悟剑衣喜不自胜,说道:“帝王蝎喜活食,我在这里等了三天,终于趁它们回巢之时,以白兔引诱它们来捕食。不然,想要逮住它们,还得费好大一番功夫哩。”
于是那道人自怀里取出个布袋,连兔子带帝王蝎一起包了,一把塞入怀里,眉开眼笑的溜下了雪峰。方小棠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
悟剑衣打开布袋,将蝎子洗净,下入开水锅中。
又自布袋里取了十几个拳头大小的玉匣子,掀开后,大抵是油盐酱醋之类……
二人此时在雪地的山道上面生火,说是山道,只是绕着悬崖凸起的几寸宽冰面。
方小棠一不小心踩了个空,一块块碎石滚落进了万丈深渊,自上俯视,极为恐怖。
“当心些……”悟剑衣摇摇头,他在这山道走了几百回,自然不消有掉落的风险。
二人的野炊,背靠崖壁,直面深渊,倒别有几分滋味。再往上,就是那个孤零零的绝颠,这一处地势极高,大可一览众山小。
这时悟剑衣打开了锅,往内加入百里香、胡椒粒、精盐、姜、葱、尖椒等佐料。
他那布袋看着小,却五脏俱全,似乎无奇不有,一应物事准备的极其妥当。
不像方小棠除了吃野果,就是烤馒头。
那帝王蝎一只只约莫巴掌大,一字排开,在煮沸的雪水里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悟剑衣早已备好了副锅,注入香油烧热,先下粉丝炸熟捞出,铺在盘底;再下蝎子炸脆,捞出摆在粉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