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临泽江氏，是没收到消息吗？怎么不见有江氏的人出面？”

茶馆中，有人谈论起方才神庙前的情形，发起问话。

比起岚山苏氏携全族迎接的隆重，同样位高权重的江正寰这一处，除了麾下三百亲兵和三五好友相迎之外，临泽江氏并无一人到场。两相对比，格外清冷之余，也确实让人疑惑丛生。

此话一出，茶馆里一静，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发问者。

问话的人看起来身材瘦小，被一件宽大的斗篷裹住全身，大大的兜帽遮住了容貌，只能看到淡红薄唇和一个秀气的下巴尖，以及兜帽里露出来的一缕银白发尾。

不过茶馆里的人却在看到那银白的发色后，纷纷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有人笑了笑，理解地开口道：“小兄弟是吟灵人吧？我们沧国很少有其它地方的人过来，很多消息不外传，也难怪你不知道内情。”

兜帽下的少年羞赫地抿嘴笑笑，抬手冲答话的人一礼，语调里满是少年人的轻快：“小子初来乍到，仰慕沧国繁华，所以游历到此地。没想到今天也是巧了，正好赶上两位神使回来，也在神庙前凑了一回热闹，贸然发问，叫诸位看笑话了。”

少年人说话活泼，答话者也是热心，笑着解释道：“不怪你，这都是些陈年旧怨，一千年前的事了……当年为了镇压血咒祸乱，身为临泽江氏的族长江正寰，哦，这个‘江正寰’说的是江将军的兄长，现在的卫威将军，是在她兄长出事之后，才改的名字……总之，就是做族长的‘江正寰’，被族内心怀鬼胎的人联合外人，给算计了……”

少年吃惊的“啊”了一声，道：“原来有两个‘江正寰’？”

答话者点头，又摇头：“这是将军她为兄长报仇之后，做妹妹的发誓继承兄长志向，为证兄长英武之举……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这位将军之所以和临泽江氏这样生疏，还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

说完这话，答话者喝茶润了润喉，讲起了那段往事——

当年的小姑娘，在兄长遇害之后，三日内抓出凶手五人，在兄长房门前将人斩首，满地血光中，让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姑娘。之后，她改作兄长名字江正寰，接替了兄长军职，一边继续镇压民乱，一边整顿军营，等到事态稳定后，“江正寰”三个字，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都成为让人敬畏而崇拜的存在。

因为权势越来越重，江将军应该继承族长之位的呼声，也越发高涨，而其他觊觎族长之位的族人也在江将军威望越来越高时，散播出了亲妹弑兄夺权的谣言，说那些所谓的凶手只是替罪羊，真正算计了她兄长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诸如此类的谣言还有许多，只是江将军的态度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该做什么做什么，任由跳梁小丑随意蹦跶，最多在被人指着鼻子当面污蔑时，把人扔出门外。

她的态度让别有用心的人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甚至策划了一场偷走她兄长，威胁江将军交出兵权的计策来！也是这件事，惹怒了江将军，让她在威胁计划刚开始进行时，就以酷烈手段，清理了一小半的江氏族人！接着又在一片血腥修罗景象中，直接把一位在族内威望较高，年纪最长，处事公正的长者，任命为临泽江氏族长。

因为此番手段酷烈，剩下的江氏族人对她又惊又惧，无一人敢接近她。而为了族长之位引起的风波，也就此平息。

少年听得这段往事，抚掌感慨：“江将军为妹至孝，为将至忠，气度不凡，又处事果决……这般人物却屡屡被家族谋算，实在可惜。”

说完旧事的茶馆客人灌了一大口茶，也跟着感慨：“谁说不是？这一千年来，临泽江氏一直比不过岚山苏氏，还不是因为江将军权高却势单，而江氏势众却位卑的缘故？”

茶馆中的交谈声还在继续，少年一边品着茶，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身边茶客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着帝都四家氏族的事。

另一头，方才话题的主角，卫威将军江正寰，来到了临泽江氏在帝都的主宅。

“下马，原地休整。”江正寰对身后亲卫下令，自己跳下马来，孤身一人，进了主宅大门。

身披轻铠的江正寰一手随意背在身后，另一手闲闲搭在佩剑上，一路走来目不斜视，对于大门前那两个惊慌行礼的门卫轻轻挥手，举步走入门内。

民间传言里，江氏上下对于江正寰的态度一直是畏惧且孤立的。而事实是，千年来江正寰一直都没有再做过任何过激的行为，也极少在家族内任何事务上说话，再加上来主宅的次数寥寥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于是渐渐的，江氏族中对于江正寰的戒备也不那么重了。然而冷漠和孤立成了习惯，江氏族内对于这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千年来一直都是漠不关心的。

江正寰一路走进江氏主宅，路过正厅，路过花园，路过楼阁无数，最终停在祠堂前。

临泽江氏的祖祠自然是在临泽，这一处，是为了方便族人日常供奉先人。

传言里被江正寰一手推上族长位子的江成业，一手抚着花白长须，一边看着江正寰笑道：“我听到回魂钟响，知道将军一定会过来，所以就在这儿等着了……将军这一路，可还顺利？”

江正寰站定，冲江氏这位族长微微欠身，道：“小有波折，还算顺利。族长操持族中诸事辛苦，您大可不必为了正寰等在这里。”

江氏族长微微摇头，缓缓道：“江氏上下仰仗将军良多，却被昔日龃龉所困，不敢在江将军面前造次，也只能由我代族人，为将军做些小事罢了。”

这番话虽然是场面上的客套，可难得江氏族长说得诚恳，江正寰轻轻点头领受好意，开口道：“便有劳族长为正寰打开密室了。”

江氏族长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到朝着祠堂左侧耳室，取出族长印信，对准门上拇指大小的锁扣，推了进去，屋门咔哒一声打开，两扇门被江氏族长缓缓推开。

江正寰对江氏族长轻声道谢，抬脚进去，转身将门认真关好。

江氏族长取回门上印信，笑着袖手踱步，进了祠堂正堂，拈了线香祭拜。

——而门外那间耳室，被一个洒扫侍从随意推开时，只见到空空荡荡的屋子角落，放着几件洒扫器具。

江正寰行走于密室中，借着墙上夜明珠视物，熟稔地走到密室最深处那间石屋，推门进去。

石屋内没有什么稀奇珍玩，迎面一张寒玉床，上面躺着一位浑身没有丝毫血色的英俊男子——曾被临泽江氏上下敬仰，被世家少年们奉为偶像的族长，被赞为文武双全，人中龙凤的翩翩公子，被军中上下立誓效忠的将帅，被曾经沉默寡言的少女奉为天人的哥哥——临泽江氏前任族长，江正寰。

只有在他面前，那个用无数鲜血铸就权势的卫威将军江正寰，才能卸去所有戒备，重新成为一个沉默而且腼腆的妹妹，江馥。

江馥抿着唇，熟练地从石屋中找到水盆，取下随身带来的水壶，倒了进去，拿出绢帕蘸水为兄长擦洗。

当年被暗算后，江正寰本该筋脉断绝，七窍流血而死，却因为血咒，最终陷入了昏迷，在这间无人的密室里，沉睡了千年。

“哥，好久不见，”江馥垂眸，轻手轻脚地擦洗，一边道，“上次和你说起过，我奉命去了天外之天，异世他乡，要去接回一个人……神侍说这人身上有沧国解咒的一线机缘，我看她除了身手极为厉害，也只是一个普通姑娘罢了。不过，总归是这千年来，终于等到的一线希望，如果她真的能解开血咒……”

江馥顿了顿，看着沉睡的兄长，叹道：“哥哥就真的不能再陪馥儿了……又或许，我们这些在千年前就该死去的人，都会在解咒时化为飞灰？”江馥起身找来新的衣物，替他换上，闲话家常一样道，“无论怎样，只要能够让沧国摆脱长生不死的血咒，我都会替你倾尽所有去帮她，哪怕是粉身碎骨……”

等一切都打理妥当，江馥站定在兄长床前，定定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离开石屋的江馥，冷肃的面容上，紫色的双眸幽深到发黑，唇角放松地延伸成一条直线，踱步抬手轻松自然。浑身上下明明没有一分刻意，偏偏有无形的气场肆意铺场在整个空间！

——人们印象里那个威势深重的卫威将军江正寰，再度重现。

天边日光已经有些昏暗，祠堂耳室发出的“吱呀”声并没有人注意到。江正寰转身将门关好，抬眼看到祠堂里，江氏族长含笑向她施礼。

江正寰也抱拳行礼，口中道：“有劳族长看护兄长，正寰告退。”说罢，不等江氏族长再开口，便略一点头转身离开。

江氏族长看着江正寰远走的身影，目光晦涩难辨，良久，才开口道：“那些个捣毁迎接将军车马的小混账，都关起来了？”

祠堂院门前，一个不起眼的仆人拱了拱手，回话：“三位公子和两位姑娘，并十几个动手的侍从，都已经请到您院中跪着了。”

江氏族长叹了口气，慢慢道：“五个人继续跪着，跪上三天……至于那些侍从，每人加两年工钱，撕掉身契，送他们出帝都吧。”

回话的仆人在听到“出帝都”三字时浑身一抖，仿佛惧怕什么，却没再言语，领命退下。

江氏族长苦笑一声，摇头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道这些人记性怎么这么差……人家从来没计较，就要故态复萌，非要让江氏，再来一场‘清洗’不成？”自顾自长叹一声，慢慢悠悠离开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