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苏亭云挥退跑来禀告城门情况的侍从，负手站在酒楼窗前，看着楼下过往的商客，哼笑道：“我苏家的人才刚去城门，立马就有跟风尾随的人出来。看来盯着我行事的人不少啊……我看这楼下要是现在浇一壶酒，起码能淋湿五六个探子……嘁，一群追腥逐臭的东西。”他一路从都城赶到唐城外，低调疾行，甚至半路还用上了飞行符，结果还是被乱七八糟的视线盯上……
苏亭云眼睛微微眯起，看不清眼底情绪，想喝酒解解闷气，抬手间才意识到手中空空，低头看着手掌，微微撇了撇嘴。
哑女伶人小心靠近，奉上酒盏，垂首安静地站在一旁。
苏亭云转动手中的酒杯，没有喝的意思，而是偏着头，对伶人道：“说不定，就连你这杯酒里，也下了不干净的东西？”
伶人浑身一抖，吓得跪伏在地，无声地摇头流泪，却无法为自己辩驳一个字——方才那侍从的禀告并没有避开她，伶人仅仅是听个几句就知道这里面的事不简单，如果面前这位苏氏公子怀疑她心怀不轨，近身窥探……甚至不用费力查下去，直接将她处死，也不过是抬抬手罢了！
苏亭云垂眸静静看着战栗不已的较弱伶人，上前将人扶起来，若无其事地笑道：“不怕不怕，公子我开个玩笑罢了。你要真是身份可疑，哪里有机会走上楼来？”这话语调轻快，偏偏最后这一句，又透出隐隐威慑。
伶人闻言，咬着唇，怯生生看着苏亭云，眼中泪莹莹地望过来，就像是惊魂未定的小动物，颤巍巍撑起勇气，窥探着主人的喜怒。
苏亭云抬手捏起伶人下颌，凑近了端详，含笑品评：“这般无助的眼神，真是我见犹怜……你会跳舞吗？跳一个教我瞧瞧。”
伶人早已习惯了这位公子跳跃的话题，见他不再提那些危险的话题，心里一松，乖顺的轻轻点头应了，朝后退了几步，双臂微展，足下轻盈。
而说要看舞的苏亭云却一眼没抬，径自回过头，望着唐城方向。无人能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只有微风才能隐约听到他微不可闻的低喃：“就连这些跳梁小丑都出来蹦跶，不知道是谁给的底气……”
——那些探子能够和他前后脚出现在唐城外，甚至有些还不加遮掩的在他面前晃……如果没有苏家的情报暗线在偷偷放纵，就是蛰伏在暗处的势力羽翼丰满，已经毫不在乎岚山苏氏的权势。
不管是内贼还是外敌，对苏亭云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苏亭云一手将酒盏抛在身后，听着身后舞步一乱，接着摔在地上的动静，抬手挥了挥叫那伶人下去。听着身后关门的动静，他长叹口气：
“姐啊，你这苏氏家主究竟在干什么？难道是见了美人姐夫色令智昏，日日春宵去了？”
“啊嘁！”
周予怀端水的手微微一顿，转眼看向两颊烫红倚在榻上的苏氏家主，虽然没有一句话，可是仅仅一个眼神，也看得苏亭枫有些讪讪。
苏亭枫这些日子里日日歇在榻上，却不是因为自家弟弟说的那样，而是回来暗浮之后，因为水土不服饮食不慎的缘故，居然病倒了。这些日子里，周予怀除了要帮苏亭枫处理朝中族里的繁杂政务，还在贴身照料她的起居饮食，生怕她病中劳累，或者不愿进食……偏偏苏亭枫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昨夜偷偷会见了几个朝中老臣，不慎吹了风，导致病情又加重了些。
苏亭枫脸颊因为持续发热而多了分艳色，一双紫眸更是时常含着水光，哪怕是一脸讨好地笑着，也透出三分虚弱，只是她自己却不怎么在意，反而劝慰起周怀予来，轻声道：“阿怀不用担心，我不过是小病而已，只要按时喝药，过几日就好了……不过阿怀要是日日蹙眉，我心中不快，兴许就要好得慢些了。”
周予怀端着水走到苏亭枫身边，将水喂她饮下，放好杯子。看着她一脸病态的讨好笑容，半晌，终于还是放弃般叹了口气，松开眉结，抬手比道：“小安，听话养病，少想其它事，外面还有我在。”
苏亭枫抬手握住周予怀的手指，滚烫的手心引得周予怀眉头不自觉又是一皱。没等苏亭枫再开口，人已经被周怀予按倒在榻上，用被锦被裹了个严实。
苏亭枫低笑几声，在周予怀的瞪视下抿了抿唇，才缓缓道：“我知道阿怀会帮我，不过我回来后没怎么露过面，难免让朝中官员担忧，总是要见见几位重臣，安抚一番人心啊。阿怀放心，我保证以后乖乖养病喝药，绝对不再操心费神……好不好？”
一国权臣乖巧发誓，冲着人歪头撒娇的模样，也就是苏亭枫这般厚脸皮的人，才做得出来。
周予怀没眼看下去，一手撑在额角，闭着眼深深叹了口气。
苏亭枫借着被子遮掩，压下翘得老高的唇角，转而斜了眼屋内那些忍笑到浑身颤抖的侍女们。
侍女们接到警告，纷纷偏头调整好表情，等到周予怀放下袖子时，屋内众人依旧行止寻常，淡定从容。
周予怀刚想再叮嘱几句，就听到屋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停在门外，禀道：“族长，唐城急报。”
屋内安静下来，周予怀眼神一凝，看向苏亭枫时满是忧虑。虽然他面色沉了沉，不过他也知道轻重，并没有阻拦的意思——急报这种事，身为族长，苏亭枫不能不听。
苏亭枫伸手递给周予怀，借力重新坐好，轻轻拍了拍周予怀手背以作安抚，转头扬声道：“进来说。”
屋内侍女无声而迅速的架好屏风，开门放人进来。
进门的侍从因为奔走太急衣松冠斜，显然是连整理衣冠也没有顾上。进来后侍从利落地跪在屏风外，急声道：“唐城云衍老祖出关，并在当天破例请一暗浮女子入城。与那暗浮女子同行的，还有老祖的异族弟子潇潇子以及一名唐城女子。”
周怀予转头看了眼那侍从，眼里的不满统统变成惊讶。
如果是唐城那位守城的剑，那位修行者里第一人的消息，确实是极重要的。何况还不止是云衍老祖出关这一件事……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暗浮人，进了唐城的城门！
——这是千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先例！
苏亭枫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云衍出关，唐城请一个暗浮人入城？那位老祖在吟灵人里收的弟子——那个潇潇子同行？”
至于那个同行的唐城女子，在苏亭枫的话里，根本没有提及，而所有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探子埋首回答：“是，消息中还说许多势力也发现了疑似大公子的行踪，纷纷派了人去唐城外。”
“这消息是哪里传回来的？”
“是砚城的消息。”
砚城，是唐城与都城间必经之地。
苏亭枫微挑眉梢，看不出喜怒。她挥挥手示意探子下去，看着周予怀随口问道：“阿怀怎么看？”
“既然亭云没有命人从唐城传来消息，那便是唐城一切还在亭云的掌控中。”周怀予看着苏亭枫，“我继续留意着，亭云要是有消息传回来，我直接送来给你。”至于苏亭云会会不会送消息，送回来的是什么消息，他自觉的不去过问。
“你不问我让亭云去唐城做什么吗？”苏亭枫笑眯眯地着看他，居然主动挑起这事。
周怀予一怔，看她不依不饶誓要让他问出口的样子，轻叹着妥协：“那么，你让亭云去唐城做什么？”
苏亭枫满意地勾起唇角，一声一声拉长了调子，悠悠道：“你——猜——啊？”
周怀予沉默地看着促狭的某人眉眼笑盈盈的模样，又一次把人牢实地裹进被子里躺好，才抬手比道：“是因为你提前知道云衍老祖出关的消息？”
“不是。”
“因为潇潇子前些日子来过都城，又突然去了死城，行迹可疑？”
“不是。”
“是因为潇潇子那日说的，惊丘上掉下个人来，需要人手调查真伪？”
“要是因为这个，我为什么不派个寻踪查案的高手去？”
“你想让亭云调查那位让唐城破例请入城中的暗浮女子身份？”
“不是。”
“你想探清沧国现今各方势力，所以派亭云做饵？”
“原本没有这打算，现在看到这些不安分的，才是意外之喜。”
侍女们低头互相挤挤眼，又抿嘴忍笑，旁观着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一番逗趣。
“……”周予怀放下手，替苏亭枫掖好被角，好气又好笑的问，“玩够了，可以睡了？”
苏亭枫向被子里缩了缩，只剩一双紫眸弯作两道月牙，闷声笑道：“嗯，睡觉。”
周予怀轻轻点了点她额头，才抿唇一笑，转身出门。
侍女们等周予怀走远，这才小声笑了一阵儿，直到苏亭枫轻咳一声提醒，才敛了声。侍女们对着苏亭枫矮身一礼，有一人轻声笑道：“老爷和族长感情真好，看得我们几个都害怕见惯了像老爷族长这般恩爱的，以后再也瞧不上那些献殷勤假好意的人了……”
苏亭枫睨了那侍女一眼，轻哼道：“你家族长千挑万选的夫君，当然是最好的……刚刚那个消息，悄悄告诉江正寰知道。”
一旦说到正事，几个侍女转眼收起笑意，垂首肃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