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口四周的巷尾墙角，黑色的人影源源不断地走出来，封堵了所有的空隙——路面上，屋门前，小窗后，树梢上，房楼顶……黑衣的暗杀者冰冷的目光始终看着中央箭台上的人，所有的兵刃都对准了那个笑颜温柔的黑衣将军。

千年来，没有人见到过江正寰的笑，更没有人知道江正寰的笑意味着什么。

江正寰的笑意留在唇角，眼底寒光亮得瘆人。她环顾四周一圈，下一刻——

从箭台消失！

血花砰地四面炸开，封堵在最内一圈的五十人，头颅炸裂，只剩残躯保持着攻击的姿态缓缓摔倒地上……残躯血水不断喷涌出，染红了中央的路面。

地上残躯浑身抽动，抬起手试图捂住碗大的伤口止血。血咒在这一刻向所有人展现出它的凶厉霸道——再如何残缺的身体，哪怕碎成肉块……也没有人能真正死去！

可怕的一幕发生在眼前，可是所有暗杀者却对这一幕早已麻木，手中利刃安稳地握在掌中，冷眼看着重新站在箭台上的江正寰。

一身劲装没有沾染丝毫血迹，就连站立的位置也同之前一致，江正寰不像刚刚才拍碎五十颗头颅，而像是从来没有挪动的样子。只听她叹了一声：“千余刺客杀我一人……真是小看江某了。”这话说得平淡，偏偏狂妄至极！

话音落下，四周的包围骤然紧缩十步！百名刺客眼也不眨地踩在前面倒下的尸体上，迅疾地攻向江正寰的所有要害!

舍弃更擅长的暗杀而转为正面硬攻，用人数来消耗江正寰的力气……这是个笨法子，却是毫无破绽！

千人杀一人，听起来轻松至极，按道理就算再厉害的人，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决——但是不包括江正寰。

一将功成万骨枯，卫威将军原本就是从尸山血海中挣出的威名。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陷入敌人的包围，多少次遇到惊心动魄的刺杀，又有多少次单枪匹马地劈开敌军的阵型……哪一次不是双手染血，满地狼藉？

利刃砍在肉体上的恐怖声响，铁器交击的刺耳杂音，闪转腾挪间的树断瓦碎……零零总总的动静一直持续了整整三刻，才骤然停歇。

躺在地上的千余刺客尚且还有保持清醒的人，只是除了眼珠能向着江正寰动一动外，没有办法让残破的身体再做更多动作。

江正寰两手垂落，缓缓张开手指，扔下随手抢来已经卷刃的长刀，自顾自地朝着江府的方向抬脚走去。她一身黑衣已经浸透了血水，随着前行步伐留下一串狰狞血腥的脚印……不知是来自敌人还是她自己的血迹。

街角马儿嘶鸣一声，引得江正寰看了过去。

眼中尚未褪去的杀意和斑驳血污的脸颊竟是让马儿也感到危险，拼命地想要离开。无奈拉着马缰的灰衣侍从却是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候在杀戮场外，向看过来的江正寰伸手行礼道：“将军，请上马。”

江正寰站定了脚步，没有上马，只是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十五步外安静沉默的灰衣侍从，半晌才失笑一声，叹道：“还没完了？”

“将军将那五万兵马送出城，单枪匹马迎战千人埋伏……”灰衣侍从笑了一笑，毫不在意被识破了伪装，反而抬手解了身上的江府灰衣，露出里面的云纹黑衣来，“难得将军兴致高，小人为这场刺杀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是一点心意了。”

江正寰看到侍从那身云纹黑衣后，眼神一顿，缓缓道：“白府，也要作乱？”

“将军言重。白罂小小一个侍从，怎敢替族长做主？小人只是仰慕将军风采，想趁机暗算将军罢了。”白罂脸上一贯的温文尔雅，居然将暗算他人的话也说得这样坦然。

江正寰也微微怔愣，接着唇角轻轻挑起，紫眸闪过一丝兴味，开口道：“那你打算怎么暗算我？”

白罂温文一笑，探手伸进衣襟，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摊开手让江正寰瞧了个清楚后，才含笑接着对江正寰说了一句话：

“江氏族长的解毒药丸，世上仅此一粒……将军希望白罂怎样处理呢？”

江正寰脸色第一次变了！

她紧紧盯着那手掌中褐色的药丸，被血渍污了满脸的面上霎时阴沉。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你怎么能证明这药是真？”

“白罂证明不了，”白罂低低一笑，看着江正寰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怜悯，“将军如果不要，白罂毁掉就是。”他含笑将五指收拢，将药丸紧握掌心，只等江正寰一句话，决定药丸的去留。

江正寰可以眼都不眨一下硬抗千人围杀，却在此刻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堵住了所有退路……或许白罂是在诈她，可是万一那药丸真的是解药呢？

江正寰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在江府祠堂暗室中沉睡的枯瘦身影。

——那个本该引着江氏走向繁盛的男人，那个曾被万千少年崇敬的军神，那个会在春日花树下手把手教妹妹练剑的哥哥……那个名为“江正寰”的江氏族长！如果没有中了暗算，没有被奇毒折磨的话，他才应该是站在此地的卫威将军！

江正寰再次睁开了眼，看向看似随意实则时刻做好了毁掉药丸的准备的白罂，目光冷冷地开口：“好心计。”她没有说出药丸的存毁，而是说了这样一句。

“呵，将军见笑了，”白罂始终盯着江正寰冰冷的脸色，知道听完她的话时，才惊觉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他小心地松了口气，继续温文尔雅地说道，“将军兄妹情深，白罂也很是感动。”

“啰嗦，”江正寰终于将目光从解药转到白罂的脸上，冷冷道，“说出你的条件。”

“请将军饮下这一瓶毒药。”白罂抬手抛给江正寰一个细颈药瓶。

江正寰打开瓷瓶后，看着瓶中隐约泛出暗红的药液，露出一抹浅笑来：“红酥手？这种毒不是说举世罕见，除了当年偶然配出的那一瓶，害了我兄长，再无第二瓶吗?”她抬眼锁定白罂，杀意凌厉地迈出一步，冷笑，“能拿出解药和毒药，我兄长当年被毒一事，看来你们白氏也掺了一手？”

仅仅是杀意，已经让白罂无法动弹！而白罂也早有准备，咬破舌尖抢回了身体控制疾声道：“将军还想拿到解药吗！”

解药二字再次限制了江正寰的杀机。

白罂的打算已经很明显了，用毒药换解药。白罂感觉身上压力再次卸去，嘴角控制不住浮出一个得意的笑来，语调不急不缓地开口：“将军息怒……我们只是保存了当年江氏族长用过的毒茶，从中提取了这一点残毒……只要将军服下这‘红酥手’，白罂手中的解药就可以送给将军。”

服下毒药，得到只能解救一人的解药。到时两个人里只能救一个，而另一人要继续忍受“红酥手”浸入骨髓的毒性，变得皮肉酥烂，脏腑慢慢烂掉，接着又在血咒的影响下缓慢被治愈，继续下一轮溃烂……

江正寰闻言不再说话，垂眼看着手中瓷瓶，一言不发的仰头灌下！

白罂屏息看着瓶中暗红的药液倒进江正寰的口中，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笑，又克制地压住，在江正寰饮下毒药的同时将手中药丸用力扔了出去，同时使出全力远离江正寰！

解药在东，而白罂逃向西侧。江正寰果然毫不犹豫地向解药追过去！

白罂逃跑时分了一丝心神探查到身后的动作，终于放松下来……随即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后腰传来！白罂清楚的听到一声脊骨折断的声音，接着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瓷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碎裂的瓷片溅在躺在地上的白罂的脸颊。他脸上意外的表情终于变成了苦笑……是那个装了“红酥手”的瓶子。

白罂身后随即响起脚步声，迟缓，虚浮，无力。

“红酥手的发作本该先轻后急，从皮肤到血肉腑脏在三天内一点点被搅碎……”江正寰的声音从白罂身后响起，嗓子被毒侵蚀，变得模糊含混，“你们还做了其它手脚，加快了药性……”她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在白罂的眼前露出撑在地面的手，手背上已经出现皮肉酥烂的恐怖模样！就好像真的被一只诡异的手抚过，所过之处无不酥软……

白罂腰脊被断，也没有办法支撑坐起，只是在地面用力转动脖颈，将脸完全转到江正寰的方向，看着浑身皮肉开始酥烂的江正寰含笑承认道：“是苏家的针和箭上用来保养兵刃的青油。”那是他们用各种药物试着配出更多“红酥手”时发现的小惊喜。

江正寰眼中恍然，不过也没有过多愤怒的情绪，半跪在地片刻，又蓄力站起来——细碎的肉沫从她身上粘腻滑落。

不知是不是白罂的错觉，只觉眼前这位将军的黑衣颜色又重了些。他轻轻低笑：“解药就在将军手里，将军不用吗？”他的目光吃力地跟随江正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将军如果不用，接下来的埋伏可是闯不过去的啊。”回应他的是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江正寰没有说话。或许，她已经无法再开口。

满身血肉酥烂的黑衣将军面无表情的踩过地上侍从的脸，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