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番沟通之后，塞金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在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这群人不是海盗。

虽然作为一个妖族，他发现真相的速度委实迟钝，但既然明白了这些，他又很快的高兴了起来，还提出带他们去膜拜血之殿的外墙作为报酬——云地的高等妖族都打不开门，又怎么能指望这些愚蠢的家伙们能进去呢？

“作为什么的报酬？”一个长着聪明脸孔的金发旅仙问道，塞金皱了皱眉，没想到他实际上那么愚蠢。

“当然是作为搭你们的船回云地的报酬啦，难道你们还指望别的什么东西？”

莫里斯摇了摇头：“先生，我的朋友冒着生命危险把您从海妖群里救出来，而您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说一句谢谢。我们不是施恩图报，可您未免忘恩负义了吧。”

塞金气鼓鼓的叉腰，决心和这个旅仙理论个明白：“首先，如果不是我自个儿的转移时空之能，我早就在牧月十九号那天就淹死了，你们怎么会有机会来救我的？”

“如果雨果没救你的话，你今天就会淹死！”莫里斯大声嚷嚷道，脸色气得通红。

“我是一个贵族，所以请保持对我的敬称。”塞金坚持道，“其次，我只知道我醒来以后被你们绑在那棵愚蠢的蓝椰树上，而你们都在沙滩上呼呼大睡，这也算救命之恩吗？”

如果不是西蒙的制止，相信莫里斯会直接冲上去给这个妖族一拳的。但是将军制止了同伴，然后转过头看着塞金，清了清嗓子：“先生，您、对就是您，最好按我的朋友的话做。因为您的衣服还是他提供的，而我们完全没这个义务。”

“一个女人要扒我的衣服？！”塞金的这个高音区，恐怕连风其谷的小丑汤米都唱不上去。

“反正您也没有性别。”将军无所谓的做了个手势，好像真的准备上来扒衣服。

“不不不！”塞金将身上的长衬衫裹的更紧，“我是说谢谢！”

“谢谢什么？”穆琳看起来快笑坏了。

“不要逼我说出来！”妖族气恼的道，“你们知道的，如果一个妖族说了谎，他接下几天都会上吐下泻，我还不想死在海上！”

“真是奇怪，这么说您是真的不认为雨果救了您。”公主鼓了鼓腮。

*

妖族和旅仙的矛盾持续到了血之殿门口，中心花园虽然名为花园，但其实已经被杂草乱树所覆盖。传说里昔日姹紫嫣红的神圣花园，此刻只有顽强的野草野花占据视线。但无疑这些生命力蓬勃旺盛的家伙们更适合中心花园里无尽的旋转劲风。

血之殿维持着一贯以来的严肃修整，苍白的石头上有渗着血丝一般的花纹，这种巨石堆砌出了整个殿堂的四方基座。现在殿堂大门关闭，只有外面的一条走廊供人避风。

基座上共有七层，每一层都比下一层更内敛收紧，虽然现在这些层楼中间都是爬山笼草和星星花，石头也已经有了些许碎裂陈旧的迹象，但仍可以看出上面雕刻着精巧花纹的窗格与檐梁。

整个建筑同时具有浑世古希腊风的庄重雄壮与古罗马式的变化有致。【注1】

雨果在看到这栋建筑的第一眼就着迷了，他恨不得整个儿抱在血之殿上研究个几百年。而此前他还声称想要逗留在沙滩上研究飞翼的十七处需要改进的地方哩，幸亏同伴们用命运金轮引诱他，他才没有错过这里。

西蒙漫步走廊之中，走廊的顶端有二十人高，但她抬头时却丝毫不觉得宽敞自由。

莫里斯抚摸着紧闭的殿门，转头对他的朋友们道：“嘿，伙计们，你们听说过多少关于命运金轮的故事？也许应该说听到过几个和命运金轮完全无关的故事？据说海上女王瑟琳娜出事之后，有人在命运金轮上发现早有预言了。”

“一群马后炮。”西蒙喃喃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旅仙不赞同的举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因为看到预言的是我。”

将军吃惊的转过身来，她的同伴正带了一丝忧伤的微笑瞧着她：“亲爱的西蒙，别忘了我是个航海家，是个跑遍幻世的商人。我当然来过血之殿，瞻仰过命运金轮。只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看到了命运金轮上闪现的预言，说这条预言的第二天，瑟琳娜就会在海妖的歌声里遭到灭顶之灾，但她还有二十年可活。”

船长沉默片刻：“您是在几年前看到的？”

“二十年前。”

“瑟琳娜的事业毁灭了，但是她还活着。”

“今年还没结束呢。”

旅仙一反常态的话少了下去，但其他人的话语更少了。西蒙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请您说的具体一点。”

“好的。”莫里斯点了点头，“瞻仰命运金轮的人很多，因为每个人都企图在上面看出自己的命运以求趋利避害。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正好看见刻着自己命运的那一行字转过来的，我们往往看到了太多无关的信息。而我……我看到了瑟琳娜的。”

大副伸手捋了捋自己金色的秀发，继续道：“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是我的父亲带我来的。父亲想要在这里预卜吉凶，但他听到我说了我看到的，马上就变了脸色。当时我们家的家族生意很仰仗海上女王，她是我的偶像，所以您可以想象的，我们……”

莫里斯顿了顿，西蒙接口道：“您的父亲想去通知她避开中心花园海。”

“是的，但结果是他通知到的时候海妖的歌声也来了，最后几个当时躲在房间里睡大觉而逃过一劫的同族告诉我……”莫里斯哽咽了一下，“父亲在把瑟琳娜打晕以后，自己跳下了大海，他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是救了身边的人。”

西蒙充满同情的伸出一只手，让旅仙紧紧握住，传达着无言的支持。伍兹走上两步，轻轻拍了拍大副的肩膀；雨果抱着柱子的手也松了，走到他朋友身边给了他一个拥抱。小公主等在一边，最后轻轻在旅仙的脸上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谢谢……”莫里斯苦笑了一下，“这让我想起了行吟诗人们唱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家伙为了看到自己的命运而蹲守血之殿中，日复一日，终于等到金轮显现他的命运预言，却发现金轮说——‘你之命运，是在血之殿枯守一生’。他站起来时，才发现曾经年轻的面容已经满是皱纹，白胡子拖到了地面。谢谢，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没事。”

“执着是妄念，命运早已注定不可更改。”一直没说话的蓝色妖族突然充满厌恶的打断道，“行吟诗人的文学水平果然不能指望。云地的芙罗拉早就翻译过浑世的故事了，‘俄狄浦斯’听过没有？预言说他会杀父娶母，于是父母抛弃他。结果正因为他不知道父母是谁，他长大后就真的这么干了。论生动性曲折性和教育意义，这个比白胡子高明得多。”

西蒙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直到捏出几个脆响。

“呃……对、对不起。”塞金突然磕巴起来，“我没注意到……抱歉，真心的！”

将军横了他一眼，过了会儿才敲了敲殿门，充满挑衅语气的问道：“那么金轮和曾经的银轮预言过它们会怎么毁灭吗？”

“银轮在一瞬之间消失，徒留下幻世的人们那样茫然——曾经的月亮已经不见踪迹，只能祈求求太阳不要抛弃——金轮呵，我们的命运操于你手，请你不要放弃——”

穆琳轻轻哼唱着这首小调，虽然她说的是地道的仙族语，但这是唯一一首在幻世不需翻译的歌。因为自银轮无故消失以后，这个旋律就传唱大地，所有的语言都有一版。

“好像那时有人声称听见动物也哼这个曲调，用是兽语。”西蒙一转身靠在门板上，“我很庆幸那些听得懂植物语的超能者没有来参一脚，这个幻世已经够乱了。浑世的太阳是生机热量的源头，而幻世的这个——”

将军冷笑起来：“不过是束缚我们的绳索和铁链。”

*

“西蒙！”莫里斯带了一丝责备的看着她，“您不该这么说的，金轮赐给您荣誉——”

“如果我没有勇气，金轮无法赐给我任何东西。”船长抱臂在胸。

“好吧，我无法阻止您的想法，您可以对荣誉满不在乎。但金轮刚刚让我们的雨果死里逃生，让那边那个笨蛋也一块儿……您至少在乎朋友的生命吧？”

“嘿，你说谁是笨蛋？！”

“我当然珍视朋友的生命。”西蒙庄重答复，“但我倾向于认为拯救雨果的是他精巧防水的飞翼，而不是什么刻在这里转上一圈需要一辈子，甚至都不会挪动自己的命运金轮。”

“是金轮注定了这一切！”

“那它还注定了我们在乎的人会怎样死亡。”西蒙一句话让莫里斯的碧色眼眸瞬间失了光彩，她不禁绷直了身体离开了殿门，“我很抱歉，莫里斯，我无意让您痛苦。”

“您说的没有错。”旅仙低下了头，“它注定我少年时就失去父亲，注定我的偶像会在今年离世，而我完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但是比起它对我的那些不好……我现在拥有了一个完全只依靠我自己的航海事业，拥有了雨果，拥有了您这样的朋友。我早已学会了不再对命运唉声叹气，只以我想要的姿态来面对它给我的一切。”

“甚至想不到拒绝……”西蒙将声音压得很轻很轻。

伍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将军的手腕，他的手比平时的还分外的冷，将军打了个哆嗦对上他灰色的眼眸，看到里面是满满的痛苦在压抑。

“伍兹，如果是你——你有选择权的话，会选择另一种人生吗？”

边缘者凝视着她，缓慢但坚决的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

就算伍兹有选择另一种人生的权力，他也会照着如今的路走下去的。这位血子从小失去家人，被迫离索群居，被视为风其谷的“边缘者”。但凭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凭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西蒙就能明白，他不想要其他任何的人生命运。

难道是我错了？

将军陷入了动摇。

她视命运金轮为束缚，痛恨这个抗拒爱的幻世，热爱着幻世的朋友们。但她的朋友们却在告诉她，他们在以毅然面对的姿态面对不可抗拒的命运，面对苦难也不愿放弃现在的人生旅程而去换一个看上去更好的。

不。

西蒙摇头了。

不是命运安排给了他们愿意接受的人生，只是因为曾经走过，现在的每一步才更有意义。不是因为他们不愿反抗命运，只是曾经走过的一切已经凝成了生命中的不可割舍。正如她不会选择放弃伍兹，不会选择放弃莫里斯，不会选择放弃任何一个朋友一样。她想要改变命运，想要挣脱金轮，但那是因为她珍爱一切陪伴着她的美好。

“让我们设法进去看看吧。”西蒙抽回了手腕，转身打量着紧闭的大门。

石门厚重，看上去纹风不动。

西蒙将手按上石门，缓缓加力。想要见一见这个藏身殿内全操控全世，运转迟缓却规定了一切命运轨迹的金轮。

“雨果，能帮一把手吗？”将军头也不回的问道，如果有人能找出这个石门的问题，这里最接近的人选就是好工匠。

“我试试看。”雨果摸了摸鼻子，趴在地上开始查看门缝。

周围人都自动散开一个圈子，静默的看着。将军顶着大风走到了走廊外，抬头打量那满是褐色绿色的血之殿外墙。

想要改变命运的束缚，不是为了放弃过去，而是为了真正的握紧未来。

想要挣脱金轮的文字，不仅是因为痛恨那些无能为力，更是因为深切的热爱这个幻世，爱着每一个自由不羁的头脑和新兴的生命。

选择抬起头迎面直对残酷，不是来自被规划注定的苦难，而是以勇气面对一切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