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儿妹妹今日怎想着吃面了？其实这大冬天的还是喝粥好些。”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突然从小间里跑出来，对着蝉儿直笑，神情憨厚。“浓稠的白粥上撒点咸菜肉末，一喝便喝大半碗，那味道真是绝了。”那男孩咂了咂嘴，仿佛是在回味。

　　“虎子哥好。”蝉儿见他便甜甜地唤了声。这是何八的儿子何虎子，比蝉儿大上一岁，性子野的很，此刻若不是外边儿雪积得厚，他是如何都不肯在家里多待的。

　　“今日，是蝉儿生辰，娘说要做长寿面给我吃。”想到这儿蝉儿的笑容更甜了，她虽瘦可一笑脸上仍是有那么两个清浅的酒窝跟着漩起来，分外可人。

　　蝉儿本就美，这么一笑更是让虎子看得移不开眼。

　　“原来今日是蝉儿妹妹生辰啊！”何虎子一拍脑门，赶紧跑到他的小匣子里使劲儿翻，奈何里头着实是太乱了，想要的东西翻了好久也未曾找到。

　　“虎子哥哥，你在寻什么呀，要不蝉儿帮你吧。”蝉儿凑上前去，有些羡慕地看着匣子里的东西，这里头都装了何八四处给他寻来的玩物，这些小东西虽然不值钱可却也是蝉儿不曾有的。

　　“找到了。”虎子欣喜的声音响起，转身递给了蝉儿一个小木人，“呐，给你。”

　　“给，给我的？”蝉儿有些吃惊。

　　她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小木人，它只有两根手指大小，用刀大概地雕出了人的形状，做工很粗糙，有些地方甚至还未磨平，可这对虎子与蝉儿来说已是很难得的玩物了。

　　“对。”虎子对着蝉儿重重地点了下头，把小木人往她跟前递了递。

　　“这，虎子哥哥，蝉儿不能要，这太……”蝉儿咬了咬唇，有些不舍，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今儿不是你的生辰吗？生辰都是要有礼物的，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蝉儿妹妹便收着吧。”虎子身子已经长得很壮实了，个头也比蝉儿高出很多，他弯下声把小木人塞进蝉儿手里。蝉儿感觉到掌心强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上头还留着何虎子的体温，有些微微发热，她神色恍惚了一下继而有些不安地看向何八。

　　“虎子给你的，蝉儿便收着吧。姑娘家生辰总是要有礼物的。”何八本在磨刀，闻言抬头对蝉儿笑了一下，道。随即又打趣何虎子：“虎子倒是学会心疼妹妹了。”

　　“嘿嘿。”何虎子憨笑了几声，后退几步，脸上浮起了两团不寻常的粉红。

　　蝉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张开，仔细端详手里的小木人。

　　“真好看，这是蝉儿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谢谢虎子哥哥。”她对何虎子毫不掩饰地笑了，笑容纯真明媚，仿若夏日白莲，美而不妖。

　　“没，没关系。”何虎子已经看呆了，随即斩钉截铁地道：“以后每个生辰，我都给你备生辰礼！”

　　“嗯。”蝉儿弯了弯眼角，轻声应了，恰巧此时芳芹从里间出来，面无表情地将一捆面条塞进蝉儿怀里。“呐，拿好，可别丢了。”

　　她的眼神淡淡地扫过蝉儿手里的木人，只撇了撇嘴竟没挖苦她几句，转身回到炕上绣花去了。

　　“谢谢舅母。”清秋也是个重规矩的人，最基本的礼貌蝉儿被她教得很好。“对了舅舅，母亲让你赶紧去我家里一趟，她许是有急事找你。”

　　“清秋找我么？那好，我便赶紧过去一趟。”何八匆匆起身，对着芳芹道：“要是回来晚了你们娘俩就先吃吧，不必等我。”

芳芹闷声应了，她的脸被碎发盖住，让人看不清神色，。

　　“爹爹，我想跟你一起去看姑姑。”何虎子对着何八嚷嚷道。

　　“外面雪大，你就在家陪着你娘吧。”

　　“爹爹，你就带我去嘛。”

　　“听话。”何八黑眉一横，瞬间就吓得何虎子不敢出声了，何八凶起来的时候还是十分吓人的。“乖乖在家待着，爹一会儿就回来，别胡闹了。”

　　“哼。”何虎子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转身跑进了里屋。他其实是想和蝉儿多待会儿的，不知为何，每每见着蝉儿，他就心生欢喜。可刚刚自个儿却在蝉儿妹妹面前被父亲吓住了，实在是太丢脸了。

　　何虎子虽还不堪世事可他也知道了脸面这东西，况且蝉儿长得好看，反正爹和姑姑也不是亲兄妹，就算是亲兄妹也无妨，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嘛，自己日后是想要蝉儿做自己媳妇儿的。

　　十一岁的何虎子心中便已有了算计，若无今日之事，他的美梦可能就真的成真了。

　　“你呀，凶他干嘛。”芳芹略有抱怨，何虎子可是她的心头肉，因此对他十分宠溺，平日里都是宠着惯着的。她慢慢放下手中的活计，踱着步子进里屋哄何虎子去了。

　　“就你这么惯着他。”何八不满道，随即对蝉儿招了招手，道：“蝉儿，我们走。”

　　蝉儿回头看了一眼里屋，对着芳芹消失的方向喊了声：“舅母再见，虎子哥哥再见。”这才小跑着跟上何八的步子。

　　两人出门去，外头的雪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厚厚实实的雪压垮了枯枝，惊散了零散的几只乌雀，远远望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何八拢了拢领子，牵起蝉儿的小手，瞬间冰冷的凉意便沿着纹路侵入何八的肌理。

　　“蝉儿，冷吗？”

　　“啊？不，不冷。”

　　何八见此无奈地摇摇头，这妮子穿那么单薄怎么会不冷呢？真是跟她娘一个样，一点都不愿意麻烦别人。

　　他掀起斗篷的一角，对她道：“里头暖和，进来吧。”

　　“好。”

蝉儿在家里小心翼翼地喝尽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娘做的汤面可真是好吃。蝉儿舔了舔嘴角，却是绝了再去盛面的心思，剩下的都是要留给娘的。

　　娘和舅舅此时在里屋讲事情，眼尖的蝉儿发现她今日特意染了胭脂，瞧着气色好了许多。每次娘这样装扮自己都是要发生些大事的，今日如此想必是因为蝉儿的生辰吧。蝉儿这样想着。

　　里屋内，何八瞧了眼这空空荡荡的屋子，叹了口气，这真算的上是家徒四壁了。“改日我让虎子捎点东西过来，你这东西也太少了，我那还有几条不用的板凳和”

　　“不用了。”清秋轻轻摇摇头，她瘦得皮包骨头因而显得眼睛特别大，在她身上还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只不过更多的是她经过世态炎凉的洗礼后散发出的浓浓沧桑破败感。

　　“妹子用不着跟我客气。”何八以为她又是不肯白拿自己东西。

　　“谢谢八哥，不过，真的不用了，反正”清秋顿了顿，眼神开始游离缥缈，目无焦距不知在看向哪里，“反正很快这里就不会有人住了。”

　　“什么意思，你要走？”何八皱了皱眉，有些担心清秋的身子。“是要去寻医还是如何，你这身子怕是”

　　“是去寻医的。八哥，蝉儿年幼，你可否帮我一个忙。”清秋的声音很缥缈，没有气力，仿佛来自另一个地方。

　　“你说，能帮的我定当全力帮你。”何八道。

　　“明儿一早，就帮我把蝉儿送回文家吧。”

　　“文家？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的那个文家？”何八皱眉道，难不成清秋妹子与文家还有牵扯。

　　“嗯。”提到文家，清秋的身子就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有些艰难地道：“蝉儿的父亲，是文家，文颂，你帮我把她送回她父亲那里。”

　　“文颂！”何八震惊道，嘴巴大的里头仿佛能塞下一个鸭蛋。司盐运使文颂，这个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站在食物链顶头的男人，蝉儿竟然，竟然是他的女儿！

　　但接着，他便了然了，凭清秋以前的风头名声，与文颂有过一段情并非奇事，加上当初的文颂也并不如此时风光。

　　清秋与他只是偶尔结成兄妹，他对她的往事也只是一知半解。他知道清秋以前是南城里最有名的清倌子——天仙楼的招牌清秋姑娘，后来却在一夜之间消失无影。世人皆传她是被某一富豪商贾买下做了人家的妻，要不然就是被当朝大将军司马骑带回用金屋藏了起来，甚至还有人传言她被邻国王爷买下做了人家的王妃，反正各种传言都有，众说纷纭，谁也不会想到当初风华绝代，一笑倾城的清秋姑娘此时会这般病态枯槁，无依无靠的在漏风的屋子里奄奄一息。

　　“当初我遇一男人，他那时还只是一默默无闻的书生，空有抱负却未成大业，许是命中注定的羁绊，我见他第一眼便知自己已心慕于他。”清秋喃喃道，思绪仿佛已经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她虽身在秦楼楚馆可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普通姑娘做的美梦她自然也会做。

　　而那时的文颂正当舞象之年，怀有凌云之志，加上样貌俊朗，意气风发，自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让见识过千万优秀男子的一代名花清秋也为之沉迷。

　　“我发过誓，宁可嫁一乡野村夫碌碌一生也不入高宅深院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妾。”清秋从来不是迂腐顽固的传统女子，她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任凭自己身处怎样的污秽之地，她都敢于去追求心中所想。

　　“他那时自是对我千好万好，我们俩就在八月十六那日，对拜了天地。”

　　“后来我随他上京都，散尽钱财帮他上下打点，笑脸迎人，只为那些老爷们能多给他一些机会，他有才，我相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一飞冲天。”

　　“果然，最后他成功了，他被大将军举荐到圣上面前，圣上很是欣赏他的才华谋略，他终于从一无名无权的秀才成了人人敬仰的官家老爷。”

　　此时，清秋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后头的事俗套得很，猜也猜得出来八九分。

　　共同患得了难，却未必一起享得了乐，成名忘却糟糠妻，这是不变的铁律。清秋无权无势，又出自风尘，绝不是一个官家老爷的合格夫人。

　　更何况那时对他抛出了橄榄枝的，还是琅琊王氏。

　　孰轻孰重，文颂心中自有分寸。

　　清秋性子傲，在文颂要娶王氏的那个雪夜，她便留下一封决绝书，孤身一人收拾细软离开了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