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大酒店，三楼包间“雅阁”。

夜色渐浓，“雅阁”中早已是觥筹交错，宴饮尽欢。

“小苏怎么不喝酒？”主座上的宋总问。苏卿卿抬头去看他，肥头大耳，过早发福的躯体，浑浊的眼珠子……不知怎的，这张脸，跟记忆中某张模糊不清的脸重合了起来。

那是一年前的A市，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包间中，一个中年发福的某某老总朝她举杯，色眯眯地看着她，嘴里轻佻地说:“苏小姐，陪我喝几杯，把我陪高兴了，这合同，我就签了，如何？”

她那时年轻，闻言，心中升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身边的上司不断地给她使眼色，她却皱眉，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抱歉，我不会喝酒。”

那合同自然是泡了汤，她还记得，那顿饭散场之后，上司嫌恶地看着她，冷冷地说:“苏卿卿，装什么清高？只是让你陪着喝几杯，又不是叫你去暖床！你矜持个屁啊！这班你也不用上了！你这样的‘人才’，我用不起！”

她自是委屈，但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在回出租屋的公车上，拿出手机，拨打了王思琪的号码，诉说今日的遭遇。

“呸，色中急鬼！卿卿，你做得对极了！对付色胚，就该这样！”王思琪的声音永远那么鲜活，一如数年前。

“以色侍人，我做不到。”苏卿卿对着手机屏幕苦笑道，“可是怎么办呢？思琪，我又得要重新找工作了！”

算起来，那已经是她那一年找的第三份工作了，她本想做长久些，可天违人愿，只做了不到半个月而已。自然，薪资也拿不到。

“加油，卿卿，你可以的。”那边迟疑了下，道，“要是钱紧张的话，我可以——”

“不用。”她笑道，“晓晓今年已经大学毕业了，不用我操心了。我现在，可是无事一身轻。”

是不用供养妹妹了，可是，每个月的房租，生活费，还有之前欠别人的钱，每一笔，都压在她身上。

王思琪知道她性子倔，且骨子里有几分骄傲，便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只是不断地安慰她。

“卿卿——”有人唤她的名字，是江姐。她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之中，微微转头，看到了江姐担忧的神色。是的，江姐是知道自己的。她轻轻一笑，冲主座上的宋总说:“我不会喝酒。”

她不是那种艳光四射的大美女，但五官皎洁、美好，这么轻轻一笑，嘴角边浮起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眉眼弯弯，自有一股清甜勾人的味道。

那宋总被这笑容晃花了眼，听到她的话，却忍不住蹙眉，刚要再说什么，苏卿卿却已经站了起来，端起桌上的水晶高脚杯，又说:“但宋总要我喝，我莫敢不从。”

说着，举起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好！”宋总愉悦地笑了，“漂亮！小苏真是个痛快人！”

“那宋总，我们的合同——”坐在江姐左手边的李经理问。

“没问题。”宋总大手一挥，极为豪迈。

苏卿卿放下空掉的酒杯，坐了下去。江姐悄悄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看了看江姐，这么近的距离，她看到江姐脸色复杂，似乎有心疼，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小苏，你再去敬宋总一杯！”李经理大喜过望地说。往日里，总觉得这个苏卿卿像雾像雨又像风，让人捉摸不透，没想到，还是个知趣的。

苏卿卿给自己续上大半杯红酒，起身，缓缓走到主座边。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衬得浑身的肌肤如白瓷般细腻动人。

“宋总，我再敬您一杯！”她说，然后，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好！”宋总一拍掌，也喝了一杯酒，吐出的气里，带着浓浓的烟酒臭。

苏卿卿回到了座位上，江姐小声问她:“你还行吗？”

其实是不行的，这两杯酒一下肚，她的口腔，喉咙，食管，再到空荡荡的胃，全都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没事。”她冲江姐笑了笑，用手捂了捂胃的位置。

又是一番举杯，她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在强烈的冷气中，只感觉自己的脸已然绯红。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她站起身，冲大家笑笑。

宋总看着她因为沾染了酒气而越发楚楚动人的脸，笑道:“小苏啊，快去快回，我们等你！”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到了卫生间门口。一个端着托盘，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跟她擦肩而过，还不忘微笑着向她点头致意。这种星级酒店的服务生，自然是八面玲珑的。至少，不像曾经的她那般不经人事。

刚走进洗手间，她就愣住了，一个穿着OL套装的年轻女子正趴在洗漱台上，疯狂地呕吐。她一脸潮红，满身酒气，瞳仁迷离，应该是喝多了。

苏卿卿本不是多事的人，此刻，见那女子难受的模样，心中升上了几分感同身受。忙走过去，问:“你还好吧？”

那女人大概吐干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她，说了一句:“死不了！”

这女人大概二十出头，化了淡妆，丹凤眼尾处，黑色眼线本是高高上翘的，现下却晕染开来，成了一小团淡淡的墨迹，嘴唇上的桃红色口红褪色了大半，让她整个人容貌显出一种颓然的艳丽。刚说了那句“死不了”，她便直仰仰地倒了下去，眼睛微闭，嘴里痛苦地嘟囔道:“妈的，难受死了……”

苏卿卿大惊，赶紧去扶她，却发现她浑身软绵绵的，跟没长骨头一样。这女子又比她长得高大，她根本扶不住。

怎么办？她想了想，冲那女子大喊:“你怎么样了？你手机在哪儿？我帮你叫家人过来接——”

“不用。”那女子忽然睁开眼睛，强撑着自己站起来，苏卿卿赶紧去扶她。空旷的卫生间里，她只觉得那女子脚步虚浮，跟踩在棉花团上一样。

“送我回301。”那女子说，“拜托了！”

301，那是这家酒店的最大，装修最为豪华的总统套间。

“你醉了。”苏卿卿说。

“我说了，死不了！”那女子不耐烦了，“我出来很久了，必须得回去！今天不把这一单签下来，月底的奖金可就泡了汤！”

苏卿卿以前曾听人说起过，人喝醉了酒，其实脑袋是清醒的，只是身体虚软，不受控制。如今见这女子的情状，还惦记着自己的奖金，可不就是这样？

她忽然自嘲一笑:这女子，跟自己一般境地，都可怜得很。只是，自身难保的她，哪有资格去同情旁的人？

“快走啦！”女人似乎吃定了她，催促道。她好人做到底，扶她出去了。

两人颇为艰难地穿过走廊，走到了301包间门口。女人伸手推门，却推不动。她无奈，只能代劳，才推开门，一只手把她拉了进去。

“倩倩你去哪儿了？才回来！”拉她的那个男人说。

她猝不及防，差点滑倒在地，忙撑住门，稳住身子。再抬起头时，便看到一张错愕的脸。

“你，你是谁？”那个拉她的男人说，“是不是走错了？”

苏卿卿不答，又拉开门，把门外的女人拉了进来。她应该就是男人口中的倩倩吧。

“倩倩——”男人拉住了倩倩，倩倩转头，笑着看了一眼苏卿卿，道:“姐们，谢谢你啦！”

倒是豪放，哪里还看得出刚才在卫生间里时的狼狈？她失笑着摇摇头，刚想出去，一个高大的影子罩了过来。

她抬头，逆着光，再加上她有些醉了，实在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觉得他个子很高，长身玉立的样子。

“你站住。”一个清冷的声音问。她想:这个声音真好听，明明那么冷，却还那么好听；明明是霸道的命令，她却下意识地，真的站住了。

“谁啊？”又有人问。

“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她说，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比他还要冷，“倩倩喝醉了，我送她回来？”

“你认识她？”那个清冷的声音问。

“不认识。”

“一身的酒气，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那人似在嘲弄。

“不劳你费心。”她有些烦躁，更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多待，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高大的人影倚在门边，嘴角边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老板？”许孟哲疑惑地上前，竟惊讶地看到他那个号称万年冰山脸的老板在笑。

乔以安在笑？许孟哲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下一秒，那淡淡的笑容转瞬即逝。

对，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乔以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没错。老板怎么会笑呢？他自身可不具备这个属性啊！

“阿哲。”乔以安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走廊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跟上去看看。”

许孟哲之看了那个背影一眼，便傻眼了：一个女子，一个陌生的女子！老板竟然会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让他跟上去看看！乖乖，天上下红雨了吗？万年铁树要开花了吗？

尽管神思已经不受控制地飘到了未知的领域去，但多年来养成的遵从本能却让许孟哲长腿一迈，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