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段宅，姜世宁站在大堂人群里，秀眉皱在一起，神情复杂地看着新人夫妻对拜，司仪叫道礼成，她才如梦初醒，已成事实。旁人说了关于新郎段安庆的一些事，道是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宅中家仆将宋君送进新房，姜世宁远远在身后看着。

在踏进新房门坎时，宋君突然停下，身形一转，对着姜世宁的方向，她说：“世宁，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姜世宁应了声，走了过来从家奴手上扶过宋君，随之送她进房。

凤凰金丝红袖下，宋君紧紧交握着手坐在床沿上，姜世宁看到，问她：“一整日都没吃食，饿不饿？”

“有点。”

姜世宁转身在已摆好在檀木桌上的食品端了过来，挨到宋君的手时，宋君下意识接过，另一手却一把掀开盖头。

姜世宁一愣，“你怎么给掀了？”

宋君笑笑，“无碍，回头再盖上就行。”说着，手里拿了个糕点往嘴里咬了一口。

姜世宁只得去给她倒了杯茶水，随后拉了椅子坐在宋君对面。此时的姜世宁依旧面色沉重，心有疑虑。

宋君看出，问她，“怎么了？”

“苏青……”姜世宁再度念出这个名字时，宋君当下便竖起来了耳朵，咽下口中食品，喊了声，“对！”

姜世宁一怔，以为宋君要给她解答她的疑虑，却不料，宋君只是喝了口茶水，问：“你先前提到了苏青，这苏青到底是谁啊？”

看着宋君一脸迷惑仿佛对这个人毫不知情的神情，姜世宁的太阳穴隐隐作疼，她捧上宋君的脸颊，目光紧锁着宋君的眼，“这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问我苏青是谁？”

以往经常把苏青挂在嘴边的人居然问她苏青是谁？

宋君盯着姜世宁一脸凝重的脸色，忍不住笑出了声，“世宁，我真不知道你说的苏青，你提个醒？”宋君说完，又轻轻念了几声“苏青”，随后又问，“苏青是位姑娘还位公子？应该是位姑娘，名字听着倒是秀气。”

姜世宁对宋君的反应倒抽一口凉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宋君不会不记得苏青。

姜世宁想了想，说：“还记得三月春我们从山隐寺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世宁，你好奇怪。”

“你回答我就是了。”

“……我们的马车失控，而后有人救了我们。”

姜世宁大喜，追着问：“那个救我们的人是谁？”

宋君努力想了想，最后挫败地拉下姜世宁的手说道：“这么久了我哪还记得？”

姜世宁摇了摇头，并非苏青不存在过，而是所有人遗忘了苏青。

姜世宁虽觉得苏青很奇怪，她也猜到苏青大概不是人，但那时宋君喜欢，她便支持，可而今她却忘了苏青这个人的存在，姜世宁不知道要不要把苏青的事告知给宋君，在她纠结时，宋君与她说了段安庆，也正是因为说起了段安庆，姜世宁她看出了宋君对她夫君的情意，正如当初她对苏青的表露时一般无二。姜世宁心中复杂，感叹男女间的情感竟可以在短时间内转移到另一位男子身上。

后来，外面传话，说是新郎官要来了，姜世宁只好起身离开，“我就不闹你洞房了。”

姜世宁为宋君收拾仪容，重新为她盖上盖头。

新郎官被一堆闹洞房的人拥簇到新房外，姜世宁就站在曲廊中，宅中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红色的绸缎在清风里猎猎而舞。

姜世宁回到客栈，她敲了敲百九越的房门，里屋没人应，也没有烛火之光，似乎并不在里面。

姜世宁收回手，转身双手撑在廊道的围栏上，庭院中有三三两两的住客走过。她心中依旧念着苏青的名字，等百九越给她一个答案。

楼间有脚步声传来，姜世宁抬头看了过去，便见百九越的身姿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姜世宁站直了身子，望着百九越朝她走来。

姜世宁站着的地方正是百九越的房门口，想起白日里他说要在客栈等她，他却没有做到，不由心虚，百九越走了过去，自行解释，“我出去了一趟，可是等我许久了？”

“没有，只是站在这儿吹吹风。”

夜间里有凉薄的风，吹去白昼里的枯燥。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九越，你说回来再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先下去吃些东西？边吃我边告诉你。”

姜世宁点了点头，因苏青一事，她白日里就没进过食。

见她点头，百九越伸手牵住她的手往楼下走去。

客栈楼下连着另一栋的阁楼是吃饭的地，百九越寻了一间二楼靠窗的雅座。姜世宁坐下，窗外是抚安长街繁华的夜市。

姜世宁看着点了两样，百九越接过菜谱后又点了几样，最后要了一份甜食。

姜世宁不见得百九越会吃甜食，便问：“你什么时候吃甜食了？”

百九越笑：“甜食给你点的。”

姜世宁一顿，随后说道：“我不喜甜。”

百九越这才看向她，眼底的笑意瞬间僵固，凝了一丝尴尬。

姜世宁转头抱怨他，“点太多了。”

百九越跟一旁的店小二说：“甜食就不要了。”

桌上有备好的茶水，姜世宁接连喝了几杯，就被百九越制止，“莫要喝多，等会就吃不下了。”

姜世宁放下了茶杯，她伸手去剥花生，她也不吃，都把花生仁攒在杯子里。

“宋君嫁给段安庆，是命中注定的事。”

姜世宁手中动作一顿，抬头不解地看向百九越，“你知道是段安庆？”

“宋君与段安庆有三世情缘，这一世是他们的第三世。”

“我听不大明白。”

“苏青魂散了。”

“……”

“今日与你到达宋家后，我就察觉到苏青薄弱的气息正在消散，那时还未来得及与你说。”

确实，那会她被宋老爷叫陪宋君。

“原以为亲是结不成了，未想到换了新郎。”

“为何他们所有人都记不得苏青。”

“是苏青抹去了他在世间的痕迹，不过你还记得他并不奇怪。”

“他怎么会魂散？他……即便他魂散，为什么亲事没有取消，反而如期举行嫁得人成了段安庆？”

“苏青缘起于宋君，也缘灭于宋君，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苏青抹去他的痕迹，过去已悄然改变，他与宋君的感情是从段安庆那窃来的，理应还回去。”

店小二把菜端上来了，碍于第三人在，姜世宁没开口再说话，手上剥花生停顿的动作又继续了起来。

百九越笑，伸手将攒着花生仁的茶杯端了过来看了看，“你还真是童心未泯。”

“都给你。”

菜上完后，店小二退下。

百九越的一番话语让姜世宁没胃口，百九越拿了只碗盛汤。

“我脑海里还是很混乱，苏青他怎么就消失了。”

百九越盛了一碗汤，眉眼抬起，扶袖将汤端在姜世宁面前。他想起了苏青。

没有人看得见，在新娘被迎上喜轿时，苏青就在她旁边，他的魂灵已消散的零零碎碎，却还是执着着跟随在宋君身边送她出嫁，亲眼看着别的男人执起了她的手。

最后是木春重拾起苏青的魂灵，渡其往生。

“宋君知道了他妖灵的身份。抚安这两月来时常有人无故死亡，皆因苏青。”

“他…他吃人？”姜世宁惊恐道出，不过转瞬她想起应芜的那次昏迷。

“苏青的修为不足以长时间支撑他维持人形，是他靠着一千年的神识用自身修行的三百年修为强行幻化人形，想要维持人形，也就走上了邪魔歪道，吸食人类精魂。”

“说起来，他真身就是你家祖传下来的青瓷。”

“……”

*

苏青一开始没有名，它的名是取自一位已故姑娘的名，那姑娘叫苏青，是宋君的前世。茶楼里说书先生所说的“书生与姑娘”的故事并不假，就是宋君和段安庆的前世。

书生赠与姑娘的陶青瓷有灵无形，存有近千年的神识，后来碎了又因姑娘的一滴血复原了。灵，万物皆有命，那滴血在一夜之间形成了它的心脏，它初尝到人类的精血，意外的兴奋上瘾，靠着姑娘与那颗因血凝心的羁绊，它无形中吸食了姑娘的精血。只是它本身不懂世间万物，只是觉得姑娘身上香甜。后来姑娘死了，人人以为姑娘因书生害了相思，只有它后知后觉中察觉是自己害死了姑娘。它喜欢姑娘，待在姑娘身边舒心，是因为在姑娘死后的漫长岁月里，它任由这段喜欢因着愧疚发展了情意。后来宋君的触碰唤醒了它，它执拗地幻化人形，取了宋君前世苏青的名来到她身边，它想，这一世，它想好好待她，想弥补它前世的过错，想用它的一生还她。可它低估了自己的修为，跟宋君在一起就好似回到前世让他无意识中由着前世那点羁绊又再次吸食了她的精气，它还是终会要了她的命。为了不伤害她，它选择吸食他人的精血，它没想过去害那些人，只是需要一点点而已，可是一旦沾染上它愈发控制不住自己，同时也厌恶着自己。

那时的宋君有察觉到苏青不正常的举动，但她不敢往深处去想。直到宋君掉落了手中的灯笼，看着与苏青交颈缠绵的女子突然没了声息从他身上滑落在地，而他那双眼在夜色里充斥着青色的光，幽深可怖，在对视上宋君的眼时，他惊慌地恢复清明，看着她转身逃跑。

宋君在闺房里闭门不出，她在妆台前坐了一整日，直想着苏青的事情，任由外面的人怎么敲怎么呼唤，她都不予理会。房间烛火燃烬底，宋君抬头，望向铜镜时，与不知何时出现在宋君身后的苏青对了个眼。苏青出现的猝不及防，昨日事件挥之不去，让宋君心中升起恐惧，她猛地站起身回过头看向苏青，指尖抓着边角微微泛白。

夜半寂静，门窗紧关，房内气息薄凉，宋君脊背突生了冷意。

苏青面色苍白，失落，悔恨，纠结，凝聚在他泛着水光的瞳孔里，像是浸了一汪海水，又深不见底。

宋君想，她从未了解过他，不，是他隐藏得太好了。

两人相对站着，谁也不说话。

最后苏青想上前可是他不敢。

“我……”苏青开了口，嗓音略微沙哑，他又沉默了，过后又沙哑又可怜兮兮地唤着宋君的名，“阿君啊。”

这一声呼唤，让宋君的眼眶蓄满了泪水，她走了过去，伸手环住他的腰，她把脸颊埋进他的颈窝里，滚烫的泪珠瞬间滴落在他肌肤上，他想伸手安抚她，可是这样主动的她，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让苏青忍住了。

“对不起。”苏青道着歉，宋君更是把他拥紧了。

“昨日锦绣安送来了的新服，我试穿了一下，觉得大了，便让人送回去重新改良，道是明日会再送来。”宋君轻声说道，未有哽咽，只字未提昨日之事。

苏青一顿，低头看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说道：“我杀了人。”这句话一说出口，他明显察觉到拥住他的人浑身颤了。

“城中无故身亡的那些人皆因我而起。”

“昨夜你都看到了。阿君，愿意跟着这样的我吗？”

怀中人身体越来越僵硬，苏青抬手将宋君拉出他的怀抱，宋君一双湿红的眼已然愤恨地瞪着苏青，一滴泪滚落了下来。

苏青了解她，她绝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苏青抬手去抚试她的泪，只是在还未触碰到时，宋君偏头避开了，她后退两步，自己抹掉泪痕，重新审视苏青，仿佛看待一个陌生人，宋君是恨他的。

“为什么？”宋君问他。

苏青喉咙攒动，呢喃细语，“是我错了。”不该去奢望这段感情。

气氛压抑着，沉闷的屋子里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宋君抬头看去，却见苏青飞快转过身去，即便如此，宋君还是捕捉到了，她匆忙上前拉住苏青的胳膊，想将他转过来，但拉不动。

“苏青，你转过来。”宋君这边并不放手。苏青有些急了，他扯开宋君的手，很快就被宋君从背后抱住了腰，紧紧攥住了，“你敢消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