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默默地走出校门。来到校门口的马路上，项修贤突然说了一句：“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买包烟。”说完，他就把行李放在了项玉的脚边。

他平时几乎不抽烟。

作为一种装饰，在校门口的马路边还有两截一米二左右的栏杆。项玉迷茫地趴在栏杆上，默默地盯着不远处的教学楼，仿佛听到了那里面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它们离项玉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项玉突然想起那天做过的一个梦。在梦里，好多同学都在往前走，她却站着不动。不仅如此，她还背对着他们。

她想动起来，发现自己动不了。

等她终于能走了，那些同学却消失了。她转过身来，身后，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偌大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她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凭感觉，她觉得他们应该是走远了。她想追过去，发现自己又动不了了。

她一急，就醒了。

梦境也是现实的写照。在这些伴着欢声笑语走进教室里的孩子们面前，项玉仿佛变成了一个逆行者。明明，这条和前途有关的路，她一直走在最前面。

很显然，在通往成人的道路上，在被恶绊住脚之后，她对抗的方式无疑是错误的。

曾经，几乎没有人会怀疑，她也会走向一条错误的路，如果，这也是一种错误。

她明知道这条路和前途背道而驰，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它。就像，她肯定不愿意反复地去想那种事实的发生，结果，它却一直在你的脑海里回荡。

它不停地转啊、转啊、转啊，转的你连开心的感觉都没有了。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这样的自己。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她这是自甘堕落的表现。

其实她也不甘心。

这学校，是她自己要离开的，又像是——被推着离开的。

项修贤和李爱云曾说过：“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可我却不好了。我难受。我不开心。我不快乐。我还要离开这里。”

“我不想放弃未来。可我已经抛弃了这里。”

教学楼，项玉不忍心再看了。她把头扭向了一边。这一扭头——更不忍心了。

她看到项修贤，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突然抬起一只胳膊抹了一下眼睛。父女连心，她知道他这是哭了。

除了在爷爷和外公的葬礼上，项玉还没有看到过父亲的眼泪。他想背着她，还是让她看到了。

她虽——叛逆，可她也不是没心。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只是没让它留下来。

她也知道难受。她也知道自己很不应该。她也知道爸妈很不容易，可她就是——

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从一个高高的领奖台上，到一个插满了玻璃碎片的墙头，再到学校的墙头之外；从站在众人面前大声地喊出“我们要勇敢地搏击风浪”，到今天的闭口无言，沉默以对；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开始走起了下坡路。至少，这不是在上坡。

有人说：“跌下去容易，爬起来就难了。”项玉，难道就没这么想过？她仗着自己学习好，基础好，也没想过耽误了功课会怎样？她这一摔啊，还真摔出了两个“她”？

有人可能觉得，这是项玉承受能力差的表现，是她太脆弱了。老实说，项玉自己都这样怀疑过。可是，在周围的同学眼里，她明明又是一个乐观、坚强的孩子。

她也想过，假如自己是另一种性格的女生，又会怎样？比如，她会跟同学们打架，会跳着脚地跟人对骂。她甚至会拽人头发。她不仅想过，她还羡慕过。

“就是会羡慕另一种性格的女生啊。”

明明，是她们羡慕过她。

“她们还说我性格好。可是，这能是性格好的结果吗？”

周围的人，还说她爸妈很会教育孩子。从学习成绩和人品来看，之前，他们教育得确实挺好的。

项修贤和李爱云这对恩爱、朴实的夫妻，看似教出了一个品学兼优，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闺女，也对她寄予了厚望，希望她像一只雄鹰，练就一双有力的翅膀，展翅翱翔，越飞越高！现在呢？“啪”地一声，她掉下来了。

李爱云这个乡村医生，医得了别人的感冒发烧，却治不了闺女的心病。她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能做的也只是补救。在伤害面前，任何一种性格的孩子在精神上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吧！

项修贤这个乡村教师，他救得了别人，救得了马小玲，却救不了自己的闺女，如果，让一个孩子留在学校也是一种拯救。

马集中学“四十周年校庆”上，他发言的主题是“教育的意义是什么”。他教给孩子们知识，教育他们要与人为善、助人为乐，要懂礼貌，讲文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有理想，有抱负，却没有教会自己的闺女，如何正确地处理伤害，以及，如何撇下所有的顾忌，将“惩恶扬善”真正地落到实处，哪怕前方依然会有风浪。

再美丽的翅膀也会有折翼的风险。有一天，当他的女儿不幸地被龌龊的人折伤了翅膀，她又该如何修复才可以重新翱翔，翱翔于广阔的天地间，在风中，在雨中，在阳光底下。

接下来，她何去何从？

她是说过，要转去马集中学。她只是说说而已，还是真有了这个打算？

镇里有两所初级中学。项玉去的是另一所，在家里歇了几天后。是她自己要去的，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本来，项修贤不想让她歇，他怕她会耽误更多的功课。看起来，项玉自己却没那么在乎了。一方面，她开始有了某种自卑的感觉；一方面，她竟然有一点盲目自信了。

盲目自信，她以前其实不这样，尽管她学习特别好。

她觉得，拉下的功课再补回来就是了。结果，真去了学校，别说是补课了，她能把新内容装进脑袋里——这是不太可能的。

她的注意力依然没法集中起来，她依然会被既定的事实纠缠。也就是说，残留在她身体里的碎片很容易就取出来了，残留在精神里的阴影，驱除它却没那么容易。

碎片是取出来了，疤痕却留下了。

换了一个环境，项玉反而产生了心理落差。她会想，还是S中学好啊！还是唐老师好啊！

项修贤和李爱云的心理肯定也有落差。

木已成舟，她也没勇气回去（S中学）。她表现得依然像一只过街老鼠。

她离校的前两天，唐老师还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回去后，短期内要是又想回来了，我会跟校长好好说说，看看能不能再让你回来。”

“他，还没被我折腾够么！”

不知为何，当唐老师这么说的时候，项玉的脑海里却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是NN老师。当时，她并未在办公室里。

项玉有时候觉得自己不会在乎她说的。“有什么好在乎的。”在她这么认为的同时，就是在乎的吧，否则，她想都不会想吧。

有一次，在想到NN老师后，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唐老师，想起唐老师的好，想起唐老师对她的肯定，然后，她心里就舒服多了。

她心里再舒服也舒服不到哪去，因为那种事情的继续纠缠。

学校不是唐老师开的，他却想为项玉继续敞开一扇门；学校更不是他家，他却把项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后来，唐老师越对项玉好，项玉反而越不能坦然地接受。看起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变差了，包括承受别人对她的好。

项修贤说过：“你以为这学校是你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冲唐老师刚才那句话，她想来，说不定还真能来？尽管，学校也有学校的规章制度，并不是她的天下。

树木已经做成了小舟，不可能再变成树木，可以重新在地里生长。项玉不是树木，说不定，她还真有机会重新扎根在S中学的土壤。哪怕它是另一所私立中学呢。

“可我却不可能回去了。”

事在人为，有些事情未必已成定局。更像是，项玉就没给自己这种可能性。

她心理上有了障碍。那是她躲避过的地方。

现在，她依然有着躲避的心理。可她又在躲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躲呢？她躲的究竟是环境还是她自己？或者说是伤害？尽管它已成为了过去式。

也可以说，她无处可躲。只要阴影还在，她躲到哪里阴影就会跟到哪里。那种不好的记忆，并没有随着主人的迁移而转移。

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之外，项玉的心间总是蒙着一层尘，总是被阴影笼罩着。

不定何时，高质量的睡眠仿佛也变成了一种奢侈，因为，就连睡梦中仿佛都有阴云。它灰蒙蒙的。

与此同时，项玉也会想起唐老师。他也像她生命里的一束光。当你想起他的时候，阴云里仿佛有一束光穿透了下来，只不过，它的穿透力有限，穿透的是点而不是面。

她也会想起NN老师，尽管NN老师会让她觉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