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玲挺孝顺的，平时也没少往家寄东西。她但凡有时间，也会来家里看看。他老公也是个老师，对她还不错，包括对她的家人。只是，他不爱干家务活，也不会做饭。平时，她婆婆帮着带孩子，帮着做饭。有时她公公也会过来。寒暑假，她婆婆回老家后，家务活几乎就是马小玲来做了。

有人可能觉得：“凭什么！凭什么家务活都是我一个人干，饭也是我一个人做。你挣钱，我也挣钱；你养家，我也养家。即使我全职在家带孩子，家务活你就没义务干了吗！”

马小玲几乎没什么怨言，或许，这多少也受过她爸妈的影响吧。当她爸说完“女人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天经地义”，她不是丝毫没有过逆反心理，只是，它还是没能从根本上扭转她从小就被灌输过的某种思想，尽管她也受到过先进的高等教育。

在其他方面，大事小情，包括辅导孩子做作业等，他老公表现得还不错，这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马小玲抱怨的可能性。

马小玲她妈做过一次小手术。当时，她没时间回来，她老公回来了。

他们还买了海参这种相对昂贵的营养品。

她爸，当年还说过“闺女嫁人后就是人家的人了”，您说，他要不是自己家的人，她老公能跑过来照顾你？还买什么昂贵的海参！

继上次闺女给他买了一千多的羽绒服之后，这下，马小玲她爸在街上跟人拉呱时，又有话要说了。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边比划边说：“那么小的玩意，黑不溜秋的，跟手指肚似得那么大，嘿，好几十一个。小玲还说有营养。再有营养，吃了还能长命百岁不成？”

“我看你就长命百岁吧，还能多享几年闺女的福。你现在可是知道闺女好了吧。当初还不让闺女读书，就想让儿子读。要不是人家项校长一次次来家里找，你能吃上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嘿，你家地里种的白菜倒是白，还大。”

“跟你家地里没有似得。”

“你说这啥参啊，要是跟咱种白菜似得的那么普遍，它还能这么贵不？”

“谁知道哦。咱又没种过。”

曾轻视过闺女的两口子，算是享了闺女的福了。她爹，甚至在人前说过这样的话：“还是闺女好呀。”

别看他嘴上这么说过，骨子里，还是向着儿子的时候多。

儿子家的日子越来越好，闺女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这是他所希望的。如果只能选一个，他还是会选儿子家，即便他闺女这么有出息了。

平时，马小玲还会给钱。她给的钱，她爸可能转手就补贴到儿子家了。

马小玲不怎么计较。她会对自己说：“他乐意给就给吧，反正也没有多少，也没有给到外人。那些年，家里就供我一个人读书了。他俩……”

他俩要是像她一样争气，家里又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读了大学的很可能就不是她了。

她不怎么跟爸妈计较，她一想到他们好歹把她供到了研究生，让她有现如今的好生活，她更加不想跟他们计较什么了。她的弟媳和嫂子却跟二老计较过，尤其是大嫂。

给他家干活更多啦，给我家看孩子的时间少啦；你觉得他们偏心老二家，老二家还觉得他们偏心你家嘞。

有一次，她妈在信得过的人面前感叹道：“最孝顺的还是闺女，最省心的也是闺女。”

这话要是传到她大儿媳妇耳朵里，说不定又会找你说点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哩。

侄女的书包、侄子的玩具，平时，马小玲也没少往哥哥和弟弟家里买东西。她觉得，她多买点东西，她爸妈也会更受重视，结果呢，比起儿子家对爹娘的重视，还是爹娘更操心儿子们家的事，尽管儿媳们会抱怨。

在周围的人眼里：马小玲有出息啊，家里人也跟着沾光。

在周围某些人的认知里：论出息的程度，项玉是比不过马小玲的。

当年，马小玲辍学，得到过同情，项玉辍学，曾被人——项玉本人是不想用耻笑等词来形容别人和自己的。

项校长之于马小玲，和当年唐老师之于项玉，有不同的地方，也有类似之处。

项玉想去拜访唐老师。她先是探访了学校，也就是当年的S中学。她的首要目的很简单，要到唐老师家的地址。她觉得，唐老师应该早就离开这里了。

事实确实如此。

唐老师家的地址，学校有底，但不是她想要就能要到的。

为了要到唐老师家的地址，项玉拿出当年的执著劲儿，只是少了些任性和戾气，多了点柔和与和气。

现在的情况和当年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当年，她坚持离校，最终也离开了，心甘情愿，又不情不愿；今天，她坚持寻找曾阻止自己离校的老师，迫切而从容。

她想让他知道：“老师，虽然我当年最终离开了学校，可您当初说过的那些话，包括您的行为，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生命。每当我想起您的时候，我就想好好的。好好地学习，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工作；好好地去爱一个人，以及更多的人。我想，更多人的也会爱我。”

“老师，我想您了！您现在还好嘛！我多希望您很好啊！”

项玉是如此的坦诚而真挚。学校看她确实不像会做坏事的样子，应该就是如她所说，只是想看望一下当年的老师，最终也帮了她了。

她很感激学校。

打内心里，她还是感激学校的。

唐老师还住在原来的村子里。唐老师家的院门是敞开的。项玉拿着礼物踏进唐老师家的门。从这道门里跨进去，项玉仿佛再一次跟曾经的那个小姑娘和解了。

她一踏进院门，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无论多少年没有见过面，八九不离十，项玉还是会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哪怕，他的头发已经变白，他的身躯已经微驼。

“唐老师，你好，我是项玉，你之前的学生。两千年，你做过我的班主任。”项玉开门见山。

曾经，项玉希望唐老师忘了她；现在，项玉希望唐老师没有将她遗忘。

她又怕他忘了她。她一上来就自报了家门。

“啊，项玉啊，你是项玉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变化还是挺大的。你咋来了呀。”

那一刻，项玉明显地感觉到，唐老师还记得她。

“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您。你现在挺好吧？唐老师。师母也挺好吧？”

“挺好，挺好，都挺好。快屋里坐，屋里坐。”

在屋里，唐老师忙着沏茶，师母忙着切西瓜。这一幕，仿佛将项玉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这一转眼啊，就是二十年了。

盯着唐老师和师母的身影，项玉觉得很温馨。

坐下来后，项玉没有急着提起往事。是唐老师先提到了当年。他只是说，记得项玉当时很聪明，也很有礼貌。

闻听此言，项玉的内心却有点苦涩。

“当时的我——懂事嘛？有礼貌吗？”灵魂深处，她反问了自己一句。

仿佛，她依然没有和过去的自己完全和解。

她又已经和解了。来见唐老师，就是和解的证明之一。

继而，唐老师问到了项玉的现状，包括她爸妈的身体情况。

“你爸妈身体都还好吧？”“你现在在哪工作呢？”“做什么工作呀？”“孩子几岁了？”

前几个问题，项玉回答完了，唐老师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最后一个问题，项玉回答完了之后，唐老师的表情就有些微妙的变化了。

首先，他是希望项玉有个家。他就像个操心的家长。

最后一个问题，项玉是这么回答的：“唐老师，我还没结婚呢。”

“啊，是光顾着工作了嘛。不能光顾着工作，还得兼顾着生活。”

“也不是。”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儿子，这不都28了，跟上一个对象分手后，催他赶紧找，他也不着急。”

“男孩子还好一些。”项玉说。

项玉的言外之意，跟很多人的想法一样：“因为男人不用生孩子啊。”

“你爸妈也没少为你操心吧。”唐老师说。

“是啊，没少操心。周围的人也没少催了我。”

“你是个挺好的姑娘，当年，老师就这么觉得。但是呀，也别光顾着打拼。早点成个家，也好能有人照顾你。好歹，在外面也是个依靠。”

“谢谢唐老师。我应该会在这两年把自己嫁出去吧。”

类似的话，项玉两年前就说过，两年前的两年前也说过……

有人会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项玉几乎不问别人的工资。

唐老师也问了项玉这个问题。听完了项玉的回答，他的表情又有了一点变化。

“还真不少。”他说。

感觉项玉现在过得还不错，只是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唐老师有些欣慰。

他没有忘记项玉。当年，项玉从S中学离开，他也真是有些遗憾。当年，那些夸她的话，也是他首先具有的感觉，而不仅仅只是口头上的一种表达。这一点，项玉当年其实能感觉到，只是，她首先怀疑过自己。

小心翼翼、敏感、自我怀疑、变得没那么自信……

老实说，她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有时）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变。某种层面上来看，不明白，本身也是一种自我怀疑。

她又没变。就像片片凋零的落叶，一点一点地被重拾起来，即使它们无法重新回到树上，被埋到树根旁，也能做为一种肥料，滋养来年新发的枝丫。

项玉后来的变化，唐老师没有看到。

现在的项玉，他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