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凛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谁知道这墨先生如此有耐心,竟然教了她一下午并一晚上!
沐凛本是极为聪慧、悟性极高的好学生,奈何这方面就是不开窍啊!明明基本规则都熟得不能再熟了,真下起棋来却糟糕得很,让人恨不得骂一声榆木脑袋!
墨忘尘的微笑渐渐有了些无奈意味,他望向窗外天色,月轮高悬,银光幽冷,已是深夜十分。学棋非一日之功,干脆摆摆手先让沐凛回房休息。
沐凛满脑的棋盘棋子早就搅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是飘着走的。
这样的日子却只是个开始。墨忘尘似乎没了其他事情可做,除了饭后散步,终日在木屋里教沐凛下棋,既折磨沐凛也折磨自己。
有时他实在忍不住,点着沐凛的额头轻叹她是榆木疙瘩。
沐凛委屈巴巴,却无力反驳,这还是第一个嫌弃她笨的,谁叫她就是不开窍呢?
好胜心渐渐被激起,沐凛对下棋一日比一日上心。加上有好老师在一旁摧残,这般昏天暗地琢磨之下,竟也有了几分进步。
墨忘尘对她的标准早就降到了谷底,见她的棋艺一天天进步起来,眸中也有了温柔笑意,改换鼓励政策,每日不吝夸奖,夸得沐凛都有些不好意思。
又过了几天,厚积薄发之下的沐凛似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棋艺平地升空,一下子突飞猛进起来,仿佛天赋初生,锋芒毕露。
她也真正喜欢上了这项游戏,梦中都在为解局傻笑。
时间竟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棋艺研究起来如深海草原,当真无尽无头。
墨忘尘的棋艺登峰造极自不必说,沐凛的水平从一开始只能被他按地上摩擦,到现在撑上两三个时辰才会落败,再到某一局垂死挣扎了整夜还未分出输赢……其中挫折难以言喻,都能写成一部血泪史了。
这日沐凛看了一本残局棋谱,在与墨忘尘对弈的时候悄然布局下套。
才下了一刻钟,墨忘尘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沐凛无辜地微笑,希望他不要识破。
她的想法果然太天真了。
墨忘尘的棋风忽然凌厉起来,一改之前从容不迫,轻描淡写的姿态,一颗又一颗黑玉棋子于指尖精准落下。沐凛恍惚中看到杀伐果断的君主,利刃所指之处,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过境,攻城略地步步紧逼,直杀得敌军丢盔弃甲,没一会儿便颓然落败。
沐凛就是这个与他为敌的倒霉敌军,围困于不可见的刀光剑影,步步雪欺霜压,待到一局终了,才惊醒后背湿透。
第一次领教他的手段,于棋风背后隐约窥见的本性,让沐凛有点缓不过来。她一直以为他是温文尔雅、运筹帷幄的君子 ,如今看来,再温润的男子,内心也未必没有十八层地狱。
此人绝不是她可以轻易招惹的,就她那点可怜的生存经验,根本玩不过人家,被卖了还会替他数钱。
墨忘尘,只能敬着,不能与之为敌,更不能沾染纠缠……
日夜相处中隐约萌生出的一点不同寻常,被她彻底掐灭。
沐凛把棋谱盖在脸上,不忍再看这惨局。
“不错,孺子可教。”
墨忘尘倒是有些欣慰。棋风随本人之性,沐凛本是直来直往、过于单纯的心性,如今也学会沉稳冷静地分析局势,不动声色地给人下套了,他这棋没白教。
沐凛生无可恋地偷瞄他一眼,像是在说,别以为她不知道这是安慰话。
墨忘尘轻笑一声,言辞间带着几分哄小孩子的无奈,清朗低柔的声线好听得紧,
“沐凛,你如今也学得我几分棋艺,日后多加琢磨,未必不能超越我……”
沐凛动作一顿,把书取下盖在棋盘上,好半晌才道:“……怎么忽然说这个,你要赶我走了?”
在一些事上,她不仅不迟钝,反而很是敏锐。
沐凛赖在这里白吃白住将近一月了,墨忘尘若是有这个意思,她确实不好继续打扰。钟离教过她的,尽量不要欠人恩情。可她身无长物,实在找不到有什么可以报答墨忘尘的。
墨忘尘不置可否,垂眸把黑子一颗颗收好。沐凛看着他修长漂亮且骨节分明的手起起落落,黑亮润泽的棋子夹在指尖,衬得他的手犹如白玉。黑与白形成极致的对比,无须任何斑斓色彩点缀,已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沐凛以前一直觉得,皮相这东西再惊艳再美好,日子一久也会变成不过尔尔。比如她在奈何桥上见过的那只艳鬼,乍看惊艳万分,硬是向父王讨要回去做了侍女,没想到看了十年她就厌倦了,只觉得仙姿玉色变成了庸脂俗粉,最后给她找了个好人家,送去投胎了。
墨忘尘的皮相也美,还是美到极致甩艳鬼八百条街的那种,但他有种超越皮相的魅力,让人越看越想看。
乍见之欢,久处不厌。
这个男人就像一坛子好酒,经历的时间愈久,品之越愈加香醇。
大抵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天生卓然脱俗,令人见之不忘。初见便惊艳了时光,往后亦能温柔了岁月。
可惜她沾酒就醉,怕是品不了美酒,也没资格做这酒主人。
沐凛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这般美色是欣赏不了多久了。她把白棋子也收起来放在一旁,托腮静静看着墨忘尘。
他将桌面收拾整齐,朝她淡淡笑道:“我知你要走,不打算留你。不过沐凛,我提醒你一句,北境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沐凛神色微微变化,心如湖面逢雨,泛起层层冰冷涟漪,转瞬又化为深深的忌惮。既然他知道了,她也没什么好瞒的,将衷告记在心里,只是终究有些好奇。
“你怎知我要去北地?”
“相面之术罢了,不然忘尘以何为生计?”
墨忘尘狭长凤眸中流过一丝神秘而蛊惑的光彩,看起来瑰丽异常。
沐凛一句话也不信,心想她父王偶尔掐指推算,十次都有三四次不准,他区区一个凡人竟能窥得天机?
要么他不是凡人,要么他得到了通天彻地的大机缘。
但这是墨忘尘自己的秘密,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兴趣强迫他说出来。她的心太小,被爱恨耗尽心血,无暇在意其他。
过去之事,现在之事,未来之事。沐凛如今只关注自身的、或者说冥界现在事与未来事。
衣袖中滑出一颗雪白棋子,被她捻在指尖轻敲着桌面,敲了一会儿便停下,认真问道:“先生,那我可去何处?”
墨忘尘没想到还有一颗漏子,缓缓笑道:
“你不甘于停滞红尘,便去寻仙问道罢。”
“寻仙?”
被开除了仙籍并且无法修炼的仙族,还真不知如今算不算仙,听到此言难免有些自嘲。
“仙在何处?寻其问道又有何用?”
若她是一介凡人,这话就显得有些嚣张了。
“问道只为问心无愧,”
墨忘尘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温温然落在沐凛的身上,他道:“沐凛,向东走罢。若你能穿过汹涌东海,入仙岛瀛洲,登上白弯高山,自然能寻得仙缘机遇……”
“……”
沐凛换了一只手托腮,棋子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闲敲着棋盘。
“仙人何为,又能带给我什么机缘?”
她不愿不明不白地去。
一般仙人敢与天帝作对吗?若是知道了她的底细,别说收容她、助她复仇,不把她捆了交给仙庭处置都算好的吧?
寻仙问道,于她而言不过笑话罢了!
关于人情冷暖,沐凛经历多了,头脑也就清醒了。
没有实力,复仇不是明显的空谈么?
借用外力并非不可,但人心这种东西,着实变化莫测。为了利益,为了某种“自身的不得已”,反噬只在一念之间。
只有依靠自己的强大,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是钟离给她言传身教的最后一课,沐凛感受深刻。
“折川,信与不信,在你一念之间。”
之后墨忘尘便只字不提此事了。
沐凛猜想,他大概也怕泄露太多天机,会被雷劈。
被雷劈是真的可怕……
沐凛睁着眼睛望了一夜天花板,终是挎着白露炒给她的瓜子走了。
她一个被流放的罪仙,除了去瀛洲碰碰运气,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找个山头修炼的前提也是她可以修炼不是么?
临走前沐凛抱了下白露,对墨忘尘郑重行了一礼,诚恳道:
“先生收留教习之恩,沐凛没齿难忘。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若有幸相逢,先生有事用得上沐凛,决不推辞。”
“嗯。”
墨忘尘应了一声,笑意依旧温润如玉,只是连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倒是白露看着沐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偏头拉了拉他家无所不知的先生的袖子。
“先生,我们还能再见到沐姐姐吗?”白露很是不舍。
“自然。”
墨忘尘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眸中折射着浅淡的阳光,温浅表象之下,越发映出眸底深不可测,如临深渊。
毕竟浩大棋局初始,棋子们才刚刚落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