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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岳公(二)
作者:露白本章字数:4386更新时间:2019-08-10 18:25:53

史书记载,大虢封帝三年四月十日。

岳公依然坐在朝堂上,但众臣要把奏折送到他的面前审阅,因为他的听力已经大大减弱了。

四月十一日夜。

岳公睡在卧榻上,心脏骤停,候在一旁的太医手忙脚乱地抢救了半刻种,无奈地宣告了他的死亡。可他竟然忽的长舒一口气,悠悠醒转。闻讯赶来的姜擎跪在床边,看着老人衰败的身体,在老人的耳边说,“父亲,你为何还要坚持着。你已经做了很多,可以闭上眼睛了。”

老人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他的声音模糊得像是混在风声里的树叶沙响。可他依然执拗地说,“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姜擎察觉到老人正颤抖着握住他的左臂。

四月十二日。

岳公上朝。

众臣一个个摊开奏折,昂起脑袋,把上面的内容大声吼出来。经过昨夜的起死回生,岳公失明了。

那双震慑草原四十一载的帝王之瞳,终于睁不开了。

四月十三日。

岳公仍在朝堂上。

四月十四日。

岳公依旧上朝。

臣子们望着朝堂上苦等的老人,心里不免有些悲伤。那么霸道威严的国君啊,老了竟然成了这副模样。果然最恐英雄迟暮啊。

他们也在疑惑,到底是什么,赋予了将死的老人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像是违抗神明意志般拼命地活着。

当夜,贾略拜访老人,“岳公,你这样等下去,就算去世了,也会没有尊严的。”

老人只是笑笑没说话。

转眼又过了一日。

一骑白马踏破春风,穿过一条条街巷,急急地赶到了幽霆殿。

“大夏使臣到了!”

殿外守着的侍从热泪盈眶地高声呼喊,朝堂上顿时热闹起来,众臣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争先往门外看去。

可老人没听见,沉沉地睡在王椅之上。

姜擎走上前,触了触老人的肩膀。

老人醒转,颤抖地问,“来了吗?”

“来了。”

夏服的女子走进殿内,手中拖着一只精致的包裹,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那是只属于大夏绣娘的精巧的针线活。

“是暗凰营的人吗?”

“是。”女子答道,双眼莹然,眼角洒着微红的胭脂,衬着白皙的皮肤,像是清晨天际的鱼肚白。不经意间露出的肩颈雪白而又矜持。女子就那么亭亭立着,都美得让人心颤。

“辛苦你了,快呈上来。”老人激动地说。

女子双手奉上了那个包裹。

老人伸手要去碰,却在半空僵住了。这个威武一生的老人竟然在犹豫。他剧烈地颤抖着,内心涌动着浓烈的情绪,仿佛要从那垂老的躯体溢出来。姜擎撑住老人的后背,像是害怕老人在这澎湃的心绪下散架了一样。

老人最终还是抱住了那个包裹,由于看不清绳结,也控制不了双手,好几次都没解开。姜擎连忙帮着把包裹摊开,看见里面竟然只放着几件叠得异常整齐的衣物。浅粉的襦裙,暗红的宫裙,与淡蓝的便裙,很明显属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便裙前襟有一块油污,或许是下厨之时不慎沾上的。翻过来,衣服的内衬用红线细致地缝着两个娟秀的字,子沐。

这就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啊。姜擎呆呆地想。

老人踌躇地轻抚着襦裙,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拿到鼻尖去嗅,那专注而胆怯的模样好像是一个偷偷打开女孩胭脂盒去闻的孩子。

老人释然地笑了起来,看不见的双眼里闪烁起点点的光芒,“是她,是她。这是她的味道,我忘不了,这就是她的味道。”

姜擎看着老人,惊呆了。老人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

“姜擎。”老人唤着他。

“嗯,儿子在。”

老人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昔日的时光,竟也如玉般晶莹。他指着少女的裙子,脸上的皱纹好像化开了一般,变成模糊的少年模样。那是一个还叫阙焜的孩子,有着干净的瞳孔,喜欢趁着夜色爬到屋檐上,远远地眺望着流光溢彩的天都长乐街。

老人轻轻地说,“快叫娘。”

有那么一瞬,姜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老人的语气却是那么的认真。

他突然想起来,在与横犽部谈判的时候,弟弟曾说过,三十三年前的冬日里,父亲乘风带雪,赶到杨城,在上桓岭待了一日,原来真的是与一个女人见面啊。

那是一个自己应唤作娘的女人。

娘?对啊……是娘。是母亲啊,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他一直以为自己孤身一人,母亲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就像脑海里弥漫的雾气,伸手去抓,却惹得满手湿漉漉的。可这些衣物的存在,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母亲”活过的真实。他过去总是望着府前的人潮,撑着脸,记住那些正跟母亲玩闹的小孩的长相,暗暗发狠要等夜深人静之后把他们揪出窝里揍得连爹妈都不认不出来。

可他只是嫉妒而已,他嫉妒那些可以撒欢发嗲的孩子。他其实也渴望扑入一个女人的怀抱,嗅着她身上温暖的味道,为一个糖果满地打滚地撒娇。这样的渴望深埋在他的心里,以至于他始终没有发现,就连现在的他,也是一个独自坐在门槛上的孩子,憋出一双冷眼倔强地望着喧闹的人海,好像这样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孤独。

可他错了。

许多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细滑白嫩的婴儿的时候,也憨痴地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有着子沐这样诗意的名字,看着他的双眼也如名字一般温婉明丽。母亲喃喃着说,“宝宝啊,你姓姜,叫做姜擎。记住,你叫姜擎。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名字。你会成为英雄的。但是擎儿,母亲其实不希望你成为英雄,整天舞刀弄枪的有多累了。母亲只希望你能幸福。擎儿,你一定要幸福啊,你一定要幸福啊……”

原来在他把满心的怨气像刀剑一样刺向世界的时候,曾有一个女人,如此虔诚地为他祈祷。

他跪了下来,磕头,恍如隔世。

“娘。”

* * *

这是大虢封帝三年四月十五日,天空是瓦蓝色的,白云慵懒地追逐着春风,金子一般的阳光洒了下来,像是挂在女孩脚踝上的黄铜链子。牧民们靠在山坡上,眯眼远望着被猎狗驱赶的羊群,狗吠与牧歌混在一起,时光很慢很慢。自立春以来,西辽已经很久没有遇见如此好的天气了。

蓝玉都城内,岳公苦等多日,终于收到了来自大夏的一个包裹,后又驱散百官,独自留在殿内。

直到正午,幽霆殿外等候的群臣都没有得到消息。宁山王姜擎最先冲进大殿里,看见衰老的国君靠在龙椅上,双腿间是叠得整齐的少女的衣物,闭上眼睛,真像是睡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对着这位天下第一位,或许也是最后一位伟大的国君。群臣也涌了进来,望着老人的身体哭嚎不断。不少从大夏跟来的老臣哭晕在地上,侍从们连忙把这些金贵的老头架到太医那边去,生怕哪根筋不对就和岳公一起去了。

卫萧也来了,看着老人的身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贾略在殿外操办岳公的后事,但他的双眼也已泛红。

只有姜擎,始终一言不发,呆呆地跪着。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父亲,睡吧……睡吧……西辽,就交给儿子吧。”

* * *

“不明白,不明白啊。”

满脸胡茬的宋启将军坐在矮桌前,不停地挠着脑袋。他少见地褪下那身暗红色铠甲,换上一套粗麻编制的便服,雄伟的肌肉像是大山一般在轻薄的衣物下起伏。这么看起来,他更像是一个山野里的粗人,而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龙将了。

“又有什么事情扰到镇东大将军的心了?说来听听。”对座传来轻挑的声音。男人翘脚斜躺在地上,手里抱着卷古籍,抬起眼,懒洋洋地瞧着眼前这位苦恼中的将军。

“渊公,我就是不明白,岳公与我们下了如此大的一盘棋,真的只要那些丫鬟的衣服吗?一般来说,就算要个万两黄金也是合理,几件裙子就解决了?我都替他们西辽亏得慌。”

“那个男人,大公无私了四十一年,偶尔也会有些私心吧。”渊公的目光又落回手中的古籍上,“更何况那丫鬟的事是他的心结,是他埋在内心深处的的东西,以至于就连他身边的人都很少知晓。可往往成就一个英雄的,就是私心。”

“私心?”

“我们是人啊。就算寡人坐上这个国君的位置了,难道就真的有号召诸天的神通了吗?这话骗骗百姓还可以,可若是真的自己相信了,那寡人就是一个蠢货。”渊公耸耸肩,“同样的道理,英雄也只是一个强加的概念。在世人眼里,英雄的描述很模糊,他有以一敌百的武力,也有运筹帷幄的智谋,更愿意为了苍生奉献自己的生命。可你仔细想想,这样真的是人吗?是人就有私心,哪有真正愿意慷慨赴死的人?”

“渊公的意思是?”

“推动人变成所谓的英雄的,就是私心,而且一定是在深渊里熊熊燃烧的私心,它或许是不甘,或许是悲哀,或许是愤怒。但它就在人的心里,每日每夜都在灼烧着灵魂。这么说你可能会明白,如果你只带着二百护卫死守一座城池,可敌人有一万人,这座城池不是防线的枢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镇子,你会怎么办?”

“……撤兵,保存实力,随后派人往大部队送去急报,集结兵力合围敌军。”宋启沉思着。

“简而言之,就是放弃这座城。”渊公眯起眼,“可是,如果你身后的城池里有秋菡呢?”

“末将懂了。”宋启一愣,点点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了渊公的圈套,看着国君贼溜溜的笑容,一时大窘。

“就是这个道理了。”渊公笑,“人力有时穷啊,纵然你被誉为名将,也有做不到的事。二百对一万,就连最精通战法的人也不用想,肯定会选择撤退。可总有一些理由,推动你的双脚,让你张开双臂,挡在千军万马之前。总有一些理由,就连天下,都会被你点燃。其实就是这样,在人的心里,有时一万人加在一起都没有那一个人重要。这是私心。”

“总有一些理由,就连天下,都会被你点燃……”宋启喃喃,这句话中绝望的孤傲与决绝让他打了个寒颤,抬起头低声问,“渊公是说,对于岳公,那个叫做子沐的丫鬟是私心?”

“并不全是。”渊公摇头,看到宋启不解其意的表情,笑了笑,“我给你看些东西,就明白了。”

渊公站起身,走进堆放古籍的书架中,翻找几许,回来时手中提着一个破旧的包裹,放在了矮桌上。

“这是……什么?”宋启蹙眉。

“那个叫做阙焜的孩子的一切。岳公当年出走北狄时,把它们留在了大夏。”

宋启把包裹打开,里面只有一些书信,衣物,还有一些流光溢彩的首饰。看得出来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个尊贵的女人,那是阙焜的母亲,有着草原最神圣的血脉,却是一个被迫联姻受尽欺凌的可怜女人。剩下的,是属于孩子的毛笔、玩偶与单衣,简单得让人怀疑这是否真是一国之公子的遗物,而不是哪位邻家少年的行李。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因为年月久远而发黄,上面用稚气的笔锋写着几个字,“我要娶子沐”。那是孩子暗地发过的誓。

“就只有这么多吗?”宋启摸了摸,一手的灰。时光仿佛也碾灭在这细碎的灰尘里。

“是啊,就这么多。”渊公静静地说,“那个孩子的一切,就是这些细碎得微不足道的事物。但他把所有乏善可陈的过往都留了下来,褪去阙焜的怯弱与单纯,用姜焜的霸道和威严征服了半个草原。所以那个胆小乖巧的孩子,在岳公离开大夏的一刹那,就已经死掉了。那之后,他就是姜焜,一往无前的姜焜,草菅人命的姜焜,仰天咆哮的姜焜。”

“可怕的男人。”宋启默默地说。

“十一年前,岳公遥望蓝玉都,长叹,忆你三十年,缺之一物,便终是虚妄。”渊公伸指摩挲着纸上孩子气的字眼,淡淡地说,“这一物,不是母亲白氏,不是丫鬟子沐,更不是世子的身份。这缺的一物啊,是少年心。”

“少年心……”宋启肃然。

“算起来,如果暗凰营的姑娘不偷懒,我们上月送的包裹应该已经到蓝玉都了吧。真希望岳公能活着看到包裹里的东西。”渊公笑笑,“那么寡人也不能一直闲下去了。宋启,把寡人的玄黄龙袍拿过来。”

“渊公是要?”

“寡人要上朝。”渊公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不管西辽夺嫡之争的胜者是谁,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西辽最大的危机,寡人也要早做准备。再这么窝下去,就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乱世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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