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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西辽(一)
作者:露白本章字数:3266更新时间:2019-08-21 22:28:17

拂晓。

东方第一缕暖洋洋的金光刺破云端,斜照进了巍峨的蓝玉都城里。黑夜的阴霾慢慢推却,阳光攀上寺庙的铜钟、街巷的古砖、精致的红墙与勾连的檐角,逐渐爬变了全城,露出的光景却格外的萧瑟。

街道两旁房屋破败,脏乱不堪,半开的木门与窗格在晨风里吱呀呀地颤,这些已经是空房了。明明没有下雨,地砖上却积了一滩滩黑黢黢的污水,里面混合着屎尿、呕吐物与酒液,臭气熏天。高墙下稍微干净些的地上躺着衣衫褴褛的人,脸藏在阴影里,怀中抱着空空的酒囊,闭眼酣睡。

这里是城东集市,蓝玉都除了长乐街外最热闹的地方。

以往这个时辰,更是集市最为拥挤的时候。城市才刚刚在晨光中醒来,一排排摊位就铺满了整条街道,有沾着血肉的苍白羊骨,有带着水露的内陆蔬菜,还有剁得稀烂的牛羊烂肉。各式口音的吆喝声纷纷杂杂,吵得翻天。来这里购买食材的人都得起个一大早,不然半个时辰后就只能挑拣些烂菜黑肉,甚至有可能什么也没剩下。

可眼前这副残败的模样,哪像是一个繁华的集市,仿佛整条街道一夜间衰老了几百岁一般,一个摊位也不剩下。

一个男人默默地伫立着,一席素朴的黑衣,腰间束着猩红的腰带,垂着一枚鲜血般的龙血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饰品。

男人盯着空荡荡的集市,微微低下头,在笑。

终于是曲终人散了啊。

他在心里想。

早在三日之前,这座集市就已经空了。百姓流失严重至此,蓝玉都几乎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再没有人有心情起早叫卖了。他们都忙着收拾行李,尽早逃离这座被五国联军围攻的城市,像是感到老鹰逼近而四处逃窜的兔子。

男人回忆起来,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庆儿曾想着教他做饭,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来到城东集市,细致地解释了什么样的颜色与质地是好菜,什么样的颜色与质地是烂菜。结果摊位老板见女孩对着男孩叽叽呱呱半天始终没买,不耐烦便无心骂了女孩一句,他勃然大怒,一脚把整个摊位都踹塌了,老板抓耳挠腮地尖叫起来,集市里顿时沸沸扬扬。卫兵被惊动了,庆儿见状不妙拉着他的手就跑。

那个时候,阳光柔和,人声喧腾,鸡飞狗跳。女孩牵着男孩抱头鼠窜,身后追着一队喝骂的士兵,时光慢得好像装在沙漏里的细沙,无声地流淌而下。

男人摇醒了一个倒在地上的醉汉,在他发怒之前,亮出十枚辽铢,交到他的手里。

“还有酒吗?”男人问。

“只剩一点了。”醉汉紧抓着辽铢,向后缩了缩,生怕男人反悔。

“给我吧。”男人点点头,伸手接过了酒囊,朝集市外走去。

醉汉瞧着男人的背影,忽的一愣,觉得分外熟悉,猛然起身大喊,“你是国主?”

没有回答,男人已经走远了。

* * *

何磊检查着铁匠铺里的器具是否有遗漏,正对着一个储物箱里翻翻捡捡,生锈的铁器被他随手丢到了地上,叮当作响。他原是蓝玉都城内最出名的武器匠人,王公将相的随身佩剑皆由他亲自锻造,名气十分之高,就连学徒的作品,都能卖到近千辽铢的天价,一般的百姓埋头苦干十年都无法得手。

可现在是战乱年代,名气这种东西在战乱年代里半文不值。就连身为一国名匠的他都要开始流亡生涯了。

“给我一把刀。”身后有人敲了敲前台。

“歇业了,客人请走吧。”何铁匠没有回头。

“我是姜擎。”那人说。

何铁匠像是被闪电劈中一般浑身一颤,急急转头看去,正对着那双平静的黑眸,心下惶然,“这种时候,国主为何亲临鄙店?”

“我要一把刀。”男人说。

“咳咳。”名匠也有名匠的风骨,何磊咳嗽两声,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躬身问道,“不知国主要何种制式的兵器?小店如今歇业,不再重锻新器,国主只能挑现成的。但现/货规格样式皆是不全,恐怕会让国主失望。”

“可还有黑钢雁翎刀?我的每一把雁翎刀都是从何师傅铺里锻造出来的。”

“有……有是有,不过……”何磊面有难色。

“但说无妨。”

何磊吞了吞口水,从储物箱里翻出一柄积了灰的黑刀,浇水在砥石上打磨出些光亮的色泽,递到男人面前,没敢说话。

男人左右端详一番,失笑,“怎么都锈啦。”

“这个……这是九年前,国主杨城之殇凯旋的时候,命草民修复的那把旧刀。一月之后,国主却突然改变主意,让草民与学徒们重新锻造一把新刀,所以这一把,就被遗忘在了草民的铺里,昨日草民才从旧物堆里找到。”何磊哆嗦着,“九年过去未曾保养,确、确实会生锈。如果国主不急的话,草民就花一个时辰再打磨一番,保证一点锈斑也不剩。”

男人一愣,看了何磊空空荡荡的铁匠铺一眼,笑,“你不是急着出城吗?”

“草、草民不敢!国主明鉴,草民定不会弃城而逃,这些只是……只是……”

“好了,谁都想活着。我又不会罚你,毕竟城门是我让守军开的。”男人笑笑,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黑钢雁翎刀,“这把刀就够了。”

“草民叩谢国主仁慈。”何磊作势要跪。

“地那么脏,别跪了。”男人摇头,“记得逃出蓝玉都之后,一定要万事小心。现在的西辽,哪怕是一个匠人也不能失去。”

“谢国主!”何磊几乎要老泪纵横。

男人挥挥手,转身向东城门走去。

他尝试着用右手握住刀柄。这只手臂的伤势好了大半,但在虎纹振一而再再而三的损耗之下,依旧是废掉了。虽然没有像之前那般剧痛难忍,可涌来的,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男人叹了口气,改做左手。指尖传来细纹刀柄熟悉的质感。

他突然有些恍惚。上一次自己握住这柄刀的时候,还是九年前那个不惜对峙卫萧也要救下温碧寒的年轻人,他有一双野兽般的黑眸,身体里藏着仿佛要把胸膛烧穿的烈火。九年过去了,执刀之人却没有了昔日的年轻气盛。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到不会仰天咆哮,老到不会冷眼视人。老到就连赴死也没有慷慨悲歌的豪情。

东城门就在眼前。

因为正对五国联军,这是唯一一座没有开放的城门。

城垛上的宁山卫们看到了男人,纷纷半跪行礼,一个个皆是面如土灰,许是几日没有闭眼了,“国主,前方探子来报,五国联军又推进一里,后原地驻扎,未有动静。诸国国君此时应在帐中商议。”

“散了吧。”男人轻轻地说。

“国主确定吗?”墙上的百夫长一愣,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都散了吧,这座城门不用守了,你们挡不住五国联军的,不要白白送死。”男人温和地说,“大家都趁着这个时候赶快回家吧,带上自己的妻儿,从西门、南门或者东门撤出。现在走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国主……”

“快点走吧,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一路上腥风血雨,已经算是为西辽尽忠了。五国大军压境,你们其实也很心急,脑子里想的都是家里人,我看得出来。”

“微臣不敢!”百夫长看着自己的主子,虎目含泪。

“西辽没有脆弱到丢了一个蓝玉都就会灭亡。走吧,这是命令。”男人说,“然后把城门为我打开。”

“……是!”百夫长死死地咬住牙。

耳旁传来隆隆的声响,眼前的铜皮大门正在缓缓地敞开,有刺眼的天光从缝隙泻/了出来。

姜擎记得,在暴雨夜的白蕙府里,他曾认为他挥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曾经有一个人希望他活着。可现在他突然无所谓生死,也无所谓曾经了。

他的身后只有故人的坟墓,他是踏着一处处清幽的墓穴来到这里的,而一旦五军攻破蓝玉都,他就连这些供他回忆的坟墓也不剩下了。

他迟早会死掉,但他希望自己死前回望一生的时候,并不会觉得自己的过去不值得回忆,因为什么也没有了,仿佛回望一片空茫茫的大海。至少要像父亲那样,有一个值得让他落泪的故人。

或许在这诺大世界的某一处,比尽头还要遥远的地方,山高水远,天空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一派盎然湿润的春意。白衣公子撑开伞,与女子一起静静地望着自己。

或许在一间别致的小院子中,阳光戏弄着一树清雅的梨花,小家伙正穿着精心准备的襦裙与父亲嬉闹,而性子粗犷的母亲对父亲骂骂咧咧地说,你还晓得回家啊,知不知道燕燕为了你哭了多少次。

或许在更远的世界里,夕阳西下,薄云疏狂,有一个破败的宅邸。清秀的丫鬟正学着某人的模样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脸,噘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担心某人是不是又在太学里惹是生非,被先生扣了下来。

是啊,他们一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活着,而自己,就要在今日死去。

姜擎放声大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悠然地升上天际。宁山卫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个突然疯癫起来的男人,皆是心中怆然,一言不发。

城门轰地大敞,姜擎的双眼迎着盛大的天光,仿佛又燃起无尽的火焰来。他左手攥紧黑钢雁翎刀,右手叩在胸口上,那颗心脏正强有力地跳动着。

就像回到了过去,他还是那个执拗的少年。

因为向死而生,所以他再一次执起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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