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沉烈的啸声！

这已经超越了所谓猛兽的怒吼，更像是诸天神明奢华赞礼上的那一声磬鸣，引发了天地间最诡秘最威严的共振，万物都在这道声音下匍匐着，战栗着。姜擎不由地屏息抬头，那是……那是一杆投掷过来的幽蓝长枪。

如果说煌国血棘卫的劈刀跳斩是飞鸟轻颤着划过的翼梢，那么这一记投枪就是上古潜龙撕裂囚笼腾天而起，沸煮四海，吟碎凌霄，九天俱震。空气缘着笔直的枪锋暴震，圈形的劲气缠绕着整支枪杆，像是一头扭曲的魑龙，或者无形的鬼魅。

一道完美的直线，必死的直线，狠绝的直线。

就连在众军围攻下也没有反抗的姜擎也忍不住抬起雁翎刀，横置刀面，想要至少格挡一瞬枪尖的蛮力。投枪竟然霸蛮到激发了求死之人的求生本能。姜擎第一次感受到，在那股无法逾越的力量差距下的……恐惧，好像只要被这柄枪穿透，就会被永世地钉在鬼域萧煞的断崖绝壁上。

“当！”

铁碎声高亢如狮吟！

姜擎倒飞而出，雁翎刀片刻也抵挡不了，半截刀锋轰然龟裂，细碎的黑钢铁渣乘风四散，但也稍稍带偏了投枪的角度，令其惊险地擦裂姜擎的肩膀，留下半块血洞。雷暴般的破风声让他的右耳甚至有了长达几息的失聪。

也亏得这记投枪，姜擎侥幸地飞出了众军落下的刀剑罗网，在地上横滚近十圈，也没能卸掉那股惊世的力量。

青纹鳞甲的年轻人缓步走进战场，深栗色头发随风飘舞，低头默默地俯视着挣扎的姜擎。左眼死亡的淡灰，右眼瑰丽的湛蓝，仿佛生与死的特性同时在一人身上出现一般，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妖异和邪性。

他，便是楚国炎骑大统领，末代极南守墓人，在阜烆胸前留下几乎致命的伤口的男人，鬼将韩飞。

“竟然连韩飞都出动了，楚懿公真是不肯放过手刃叛逆的功名啊，不过这急功近利的模样可一点风范也没有。”夏渊公摇头，看着身旁重甲里的将军，“宋启，刚才那一枪，你挡得住吗？”

宋启脸色凝重，“估计有些困难。”

“宋将军不是自负膂力过人吗？寡人记得你曾说过，天下名将中，除了卫萧之外，无人可比肩你双臂之力啊。”夏渊公玩味地放下食盒。

“回渊公，这一记投枪，恐怕并不只韩飞自身的力量。”

“将军的意思是？”

“那柄枪，”宋启舔了舔嘴唇，“很奇怪。”

“毕竟是守墓人一脉传承了几百年前的凶器啊。”渊公笑了笑，“那上面所带的戾气，可不是供奉在古庙里几十年就养的出来的。”

宋启死死地盯着那杆斜插在地上的幽蓝色长枪，感到一股心悸的气息从枪身弥漫开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伏尸百万的苍凉画卷，蓝枪插在黄沙漫天、白骨累累的沙场里，鲜血顺着枪柄无声地滴下，像是绽放的罂粟花，这一幕直到天荒地老。

* * *

韩飞来到了姜擎近前，淡淡地看着他。

四旁的士兵再也不敢贸进，彼此对视一眼，收回武器退到五军阵前。天下名将已经进入了战场，他们便失去了挥刀的理由。因为当天下名将开始杀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插手其中篡取任何的功劳。

就像真正的狮子咧出了獠牙，踏进腥风血雨的狩猎场，豺狗们都要悻然地退却。

“韩飞？”姜擎咬咬牙，丢掉手中破碎的雁翎刀，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血棘卫的蟠钢劈刀，看着刀面上流水般的细致纹路，颤抖地站起身。韩飞方才已经投掷出手中的长枪，现在的他赤手空拳，只要自己挥刀抢攻，仍有一线生机可搏。

可他突然捕捉不到韩飞的身影了，一切就好像，一阵微风吹散了一缕氤氲的云烟，眼前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意识到，无形之中，自己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灰绒兔，而猎人正隐藏在某处泓邃的阴影里，带着笑容窥视着猎物的畏怯。

这就是天下名将，诸国军队里的出鞘利刃，每一柄都可以令战场局势瞬间发生变动。

姜擎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侧身横刀格挡，同一时间，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在刀面中段，清脆的铁碎声传入耳里，刀身不堪重负地向内凹陷，姜擎胸口中招。他甚至觉得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在身上，霎时气短无力，向后栽倒。劈刀脱手落在地上，正中心的裂纹几乎毁掉了这把刀。

姜擎已然出离震惊了，这个男人，徒手震断了钢铁？！

他还想起身，却猛地停止了动作，尺长的枪锋悬停在了他的喉咙前方一寸，只要他再有妄动，枪尖会轻易地贯穿他的脖子。

“你是一国之主，何必亲赴战场呢？”韩飞持着枪，轻声问，态度温和得让姜擎觉得只要自己开口求饶，这个年轻人会欣然放过自己。

可姜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韩飞那双妖邪的异瞳。他是西辽人，西辽人铁打的脊梁骨不容他苟且偷生。

“懿公得人啊。”望着远方已有定局的战场，萧夫人摇着头叹道，“我靖国名士众多，但何时才能有如此武功盖世的名将在侧。”

“渊公……末将需要出手吗？”大夏军阵，宋启压低声音，“若是西辽式微，那么日后大夏之处境危矣，诸国定会处处刁难大夏，甚至群起而攻之。”

“谁叫我大夏土地丰饶，水网稠密？没有哪个国家不垂涎祖宗留给大夏的这块风水宝地啊。”渊公耸耸肩，“可如果你现在出手相救，岂不更落人口实？施救忤逆陛下者，与谋反同罪！宋启将军，你不会想把大夏和你一起拉进坑里去吧？”

“或许可以想办法拖延时机？”

“如何拖延？”渊公无奈地笑笑，指着大辇上的楚懿公，他身子前倾得几乎要倒下，直直地盯着韩飞和姜擎，眼中好像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你瞅那个老东西兴奋成什么模样，如果你现在要拖延，他不得找一万个理由跟你来拼命？”

“那现在……如何是好？姜擎身上的伤，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稍安勿躁啦宋将军。”渊公望着蓝玉都的方向，喃喃着，“再等等，再等等。”

* * *

姜擎忽然笑了起来，是近乎疯癫的大笑。剧烈的动作带动满身的伤口，鲜血不停地渗了出来，一身黑袍已被染成了血袍。他像是戏台上的某个丑角，穿着滑稽不堪的艳俗戏服，以最轻蔑最狂妄的笑容嘲弄着客人的愚昧。

众军静静地看着这个狂笑的男人，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仗打成这副模样，可真是难看。”萧照霖摇了摇头，抬起一树梅花的素白手帕，侧过脸庞，似是不忍再看下去。

“他在笑什么？”煌灵公俯下身子，问着大辇旁的贴身护卫。

“楚国的老东西，为了抢攻竟然把名将都派出去了，何等的不知羞耻！”燕赫公盛怒。

韩飞并没有因男人的疯狂之举而失态，只有一瞬的发怔，双眉微微蹙紧，手上长枪依然纹丝不动，枪锋上游离着一点鬼魅的蓝光。

“西辽的国君，你这是何意？”

姜擎收敛了笑容，脸色一白，像是要呕出心肺般咳出几口鲜血，又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正在滴落的血红。

他喘息着笑，“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西辽的国君，称谓上有何不妥当之处？还请指摘出来。”

“国……君？”姜擎低低地笑，“我不是国君。”

韩飞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感觉姜擎在嘲笑自己，但始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猛地抬起枪锋，抵住姜擎的下颌，锋利的枪尖割出一道浅浅的伤口。他冷声说，“你受天子册封为辽国公，便是西辽的一国之君，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

姜擎一把握住枪锷，枪尖传来的巨力让韩飞眼神一凝，下一刻，他听到姜擎细微的声音，“我啊，自贬为庶民了。”

韩飞身体一颤。

姜擎放声大喊，仿佛绝境中的猛虎发出最后一声咆哮，“我！姜擎！于拂晓之时，自贬为庶民！西辽虎符不在我的手上，而我身后的城市，现在已经是一座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