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了一眼，双指干净利落击拂过手臂凝血合谷穴。我很尴尬，摸摸鼻子，问：“杨大人，很痛吧？”

　　他摇摇头，对着裴行之嘱咐些善后事宜。转瞬之间，血丝眼已经被扎成刺猬，他的同伙大约是想咬毒自尽，被打碎牙齿，封了天枢穴押送水牢。而李重龄，已经不见踪影。

　　江彬等人凑上来，传了官医拥着他回房疗伤包扎，杜若碧落亦护着我回去，碧落收拾好一地残局，找了些绿枝当柚叶沾水过门为我压惊。

　　我换了衣服，碧落拿去底舱清洗。杜若为我擦着脸，问我：“杨大人受伤严重么？明天一早到了京都，你跟碧落赶紧上岸离开。你刚才没看到，江彬脸色都吓黑了。”

　　我想了想，说：“应只是手臂轻伤。”又问：“佥都御史，比锦衣卫千户大很多么？为什么脸吓黑了？”

　　杜若敲我的脑袋，说：“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轮官品，佥都御史并不算高，可奉御命巡察两江五省府州，职低权重，是京中提拔擢升的过桥砖。他家里，父亲是当朝首辅杨廷和，他的姐姐，是宠御六宫的贵妃娘娘。他受伤了，江彬身为此次锦衣卫出行统领，你说紧张不紧张？”

　　她侧过身子靠近我，声音压得很低：“江彬当上锦衣卫千户，仰仗的是大太监刘谨干儿子这层身份，这位高权重，却是来得好说不好听。素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是万万得罪不得的狠角色。”

　　我扶着手中差点摔翻的茶杯，结结巴巴的：“我听说，当场首辅杨廷和，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尚未拜官，大儿子据说是文探花，并非武职，而且，名字叫杨言，也不叫杨明渊啊。”

　　杜若瞄我一眼：“杨大人是叫杨言呀，明渊是他的表字。而且，谁说文探花就不能习武了？杨大人武艺精妙，可绝不在我表哥裴行之之下。”

　　我心中惊涛骇浪，两只手抓着茶杯强自镇定，说：“呵呵，那真的是，很厉害了。”

　　原来他就是杨言，这一路上，他阴晴不定，言语刻薄，甚至逼我去火房当烧火丫头，但关键时刻，却也不顾险危救我性命，大节无亏，算不上坏人。。只是，他知道我就是叶家老五么，又知道我带着崔明庭的信件吗，这封信的事情，我是否应该告诉他。。。我大脑混沌得很，说：“我出去看看碧落怎么还不回来。”

　　出得廊道，一抬头，就看到裴行之靠着佩剑倚坐在三楼厢房的屋脊上，看到我，赶紧掠下来，拱手道：“沈姑娘，今天是行之的失职，至你陷入险境。”

　　我赶紧摆手：“是我自己大意，多谢裴大人救命之恩才是。”望望楼脊：“裴大人，这几天，你都睡在这屋脊上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沈姑娘，杨大人受伤了，你不去看看他么？”

　　我想想，他是救我受的伤，于情于理都该去看望，而且明早就到岸了，顺带也该去道个别才是。便拱手道：“那有劳裴大人带路了。”

　　裴行之带着我去四楼，我努力回忆起小时候的杨言。他跟他母亲在我家住过一阵子，可大了我几岁，又因为前面两个都是姐姐，算家中长子，家长管教甚严，行峻言止，晨兢夕厉，每天不是书房就是武场，几乎没有跟我一起嬉玩胡闹过，所以算不得有交情。

　　那时候只觉得这小哥哥每天被逼着诗书仪礼，好生无趣可怜，没想到大了就显出成效，比我这个混世魔王成才多了。

　　客房内，他正倚坐在书案边，握笔疾书些什么。因为刚上过药的关系，只穿了一件白色流云罗长袍，衣服坠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映着灯盏柔和暖溢的流光，显得比平时平易随和许多。

　　我给他打了个揖，说：“杨大人，多谢您再次救命之恩。您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无碍了。”默然半晌，看了我一眼，说：“离家出走，吃这么多苦头，差点连小命都没有了，还好玩吗？”

　　我愣住了，瞪大眼睛盯着他。他放下笔砚，正视着我：“一个不高兴就擅自离家，行踪缘由俱不表明，连封信件都不知道留下，知道家里急成什么样子了么？你这没头没尾、任性妄为的性子，可真是一点没变。”

　　我绞着指头盘算，听他这口气，两江巡察时，去姑苏见过我爹了？不由一跺脚：“杨大人，你早就知道我是叶家老五了吧？装模作样阴阳怪气的，故意打发我去火房烧火，看我灰头土脸的笑话，更害我把握刀斩箭的双手都灼伤了！”

　　他哼了一声：“长得跟沈姨这么像，出门打着她的名号，还能把丑头丑脑的风铃草插到玄关处，我行我素任性刁钻，除了你，还会是谁呢？”又轻触他面前琉璃盏中长势正好的夜䉈花，说：“玉琢成器，蒙以养正。你自小刁蛮，我不过按你爹爹所说，加以教化匡扶而已。”

　　欺负人还讲得正气凛然，说我的风铃草丑，把我批得一无是处。。我气得手打抖抖，踱到玄关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怒极反笑：“我天资愚劣，原是不华地不可雕的朽木，自是比不上杨大人，诸葛机智孙子谋，光明莹净学问通。美玉顽石，岂可并列一副棋盘，怎么看，都是委屈杨大人得很。只烦杨大人回家禀告你爹爹，蛟龙与鼠非良配，幼时婚约须取消！”

　　他眸子沉了沉，慢腾腾站起来，声音冰冷：“叶小五，这种不知轻重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到了京都，可不兴再如此没头没脑的胡言乱语。婚姻大事，不是你小孩子玩的过家家。”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才不会拿此等事情去忤逆开罪父亲。妻子不省心，以后多纳几个温柔贤淑的小妾便是。”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三毛七孔，心机深沉，我攥着拳头，心中冷笑，你不敢找你爹爹，到了京都，我自己找你娘亲诉求便是。当然，前提是，如果我的小命还在的话。

　　想到我的小命，我就不免有些焦急起来，问他：“杨大人，崔大人后来，真的就再没有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