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他是谦恭有礼的苏先生,屋里他是自己的主宰,那些弱小的生灵,生死便掌握在他的手中。
渐渐的,他不能满足了。仿佛一切都临界到一个点、所有的一切都空虚起来,变得无趣,这让苏宇有些焦躁。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偏偏喜欢凌虐那些纯洁美好的事物,只有那种独一无二的美感,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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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潮起潮落。
依旧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苏宇洗净了手,用纯白色的布巾擦干每一根手指乃至指甲缝。他满意的看了一眼自己修长的手,目光中露着痴迷。
他拉开窗帘,满溢的阳光混着海水的气息灌进空荡的小屋子。
“苏先生,起了啊——”背着渔网的黢黑汉子瞧见站在窗户后的苏宇,打了声招呼,脸上笑的堆满褶子。
“王叔早上好。”苏宇笑眯眯回了一句,那汉子听见了,抽出一只手扬了扬,就当回信了。
陆陆续续有人经过小木屋,不止干活的渔人,还有一些红着脸的少女,装作不经意的走过,最后嘻嘻哈哈的结伴离去。
——明媚似骄阳。
苏宇每天都会站在窗前一会,他的窗户正面大海,每天这个时候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他感受到光线的偏移,回过神来,离开了窗户旁边,开始收拾自己的包裹。今天要去给学生授课,他不喜欢迟到,往往早去半个时辰。
煮了米粥,切一些鱼干和青菜混在一起,便是他的早饭了。清淡一些,他才不至于想到那些阴暗而吃不下去。
“小宇,去教娃娃呀?”村子里的老人贴着墙根盘腿晒太阳,看着苏宇背着包裹合上门,顺口问一句。
这个老人和苏宇的父母关系不错,算是从小看着苏宇长大,也没少接济曾经年幼的他。若是没有村子里的好心人,苏宇可能早就饿死在木屋里。
正因此,他从来没对村子里的人动过手。
“是啊二爷,我这就走哩。”苏宇笑了笑,走近这个已经有些混沌的老人。
老人朝他咧开嘴笑,露出残缺的牙齿,却又疑惑起来。“小盛?你要去做工啊?”
苏宇知道这是把他当做了他的爹,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没解释什么,开口应道:“是啊,叔,我要供宇羔儿读书哩。”
“读书好,读书好,宇羔儿是个出息的……”老人拉着苏宇的手絮絮叨叨了许久,才肯放他离开。
待赶到海边时,远远地一个小船划过来,船夫朝他喊:“苏先生,坐船不?”
还没等苏宇回话,四周的船只里也传来喊声。
“苏先生,坐我的船!别坐那黑球的!”
“坐我的坐我的,不要钱!”
“啊呀!你们这些人呐!”
“苏先生……”
像是打开了阀门,众人七嘴八舌的让海边热闹起来,苏宇无奈一笑。
虽然那些船只吵嚷着要抢着苏宇,但是除了最先开口的黢黑汉子,其他船只没有抢着划过来的。
苏宇上了黢黑汉子的船,将包裹抱在怀里,坐在船舱里跟那黢黑汉子聊天。
“苏先生,你咋还不找个伴儿呢?”黢黑汉子两手摇着桨,身体一晃一晃的。
“还没遇着可心的。”苏宇的回答一如往昔,脸上笑容淡淡。
黢黑汉子背对着苏宇,开始拿自己做例子,“嗐,我跟我媳妇就是两眼一抹黑就拜堂成亲了,日子过着过着不可心的也可心了。”
他偏过头去看坐在船舱里的苏宇,因为不曾在海上操劳,苏宇皮肤比渔人们好太多,容貌也是顶顶的俊,再穿着读书人的长衫,整个人活像蹲鸡窝里的凤凰。
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做了他的媳妇!
黢黑汉子想了想自家媳妇的三舅妈家那个闺女,脸比苏先生黑,胳膊比苏先生粗,还没苏先生好看…………到口的夸赞在嘴里打个旋儿咽了回去。
苏先生定会找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吧?那糙闺女还是别想吃这天鹅肉了!
黢黑汉子咂巴咂巴嘴,不再提这个话头,一时间船上安静下来。
背对着苏宇的汉子自然是没有看到苏宇平静目光中一闪而逝的不耐和狂躁。
船桨拨水的声音和海鸟的叫声交织在一起,有出海的渔船经过这艘船旁边,那汉子总会挥挥手打招呼,有的还会慢下来跟汉子聊两句后加速离开。
苏宇坐的不算近,也能听到一耳朵的家长里短,什么赵三家的狗丢了,李翠蛾家的男人跟谁谁谁好上了什么的。他听的感到无趣,也不知道这些人整天关注这些有什么用。
原本遮掩的极好的情绪有些不受控制,那种厌倦一切的感觉又浮上来。
苏宇垂下头,将自己的神色收敛。等那汉子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苏宇时,他已经和方才一般端坐着,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快到对岸时,正巧是顺流,那汉子停下手中的动作,跳下船头,弯腰将手伸进海里,朝船底摸。摸了一会像是抓住了什么,猛然一扯,只见许多巴掌大的鱼在网里奋力挣扎着,却逃不出去。
“嘿!全是黑鱼的苗子!有口福咯!”那汉子高兴地拍拍大腿,开始收拾这些鱼苗,先留下两条大个的,其他一条条扔回海里。
“苏先生,你要不要逮几条回去炖汤?”汉子很热情,笑着问苏宇。
小鱼苗被汉子扔回海里,扑腾腾溅起水花。苏宇笑着拒绝道:“多谢刘伯,这些鱼还是带回去给伯母和小月养身子吧,我家里有前些天您送的还未吃完呢。”
汉子的媳妇头两年生娃伤了身子,于是原本就喜欢她不得了的汉子愈发疼惜她。黑鱼是她最爱吃的,这两年汉子每天总会在船底弄个小网,捕的鱼都剁了煲汤给她和孩子喝。
汉子听苏宇的话也就不再让,只留下自家人需要的量,其他尽数放生。
等他收拾好了,船也已经到了岸边。汉子把船固定好,确定苏宇下船站稳了才把绳子松开。
“多谢刘伯搭载。”苏宇行了一礼,那汉子连忙摆手,手里是苏宇付的一文钱。
“跟你伯伯客气啥,你再这样我这钱可就不收了啊!”苏宇这孩子哪哪儿都好,就是太客气了。
从岸边离开,走上几步就是望鳞城的城门。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不少人高马大的汉子守着货物,谈笑的同时也警惕着四周。
苏宇笑眯眯的等待查验身份,队伍中遇到相熟的也能聊几句。
进了城后,苏宇一步步走过热闹的街道,脸上还挂着笑,却偏生让人发冷。
转过两条街,人声渐渐消失,走到那户人家门外时,早有小厮等在门外,见苏宇来了,便顶着笑脸殷勤的将人引进去。
“苏先生,今儿来的还是这样早。”那小厮跟苏宇混了个眼熟,平时也能说上几句话。
“嗯。”苏宇应了一声,身边亭台楼阁尽显奢华,穿过花园和一处回廊,就到了他平时授课的地方。
此时那些少爷小姐还没来,府上的主人却站在学堂里,背对着苏宇欣赏学堂周围种植的花草。
“见过裴老爷。”苏宇行礼,那人听见苏宇的话,转过身来。
“哈哈,衡之,你还是这般客气。难得我这次回来,咱俩切磋切磋?”裴方羽走近苏宇,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小厮退下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坐在亭中对弈的两人,心中道:都说苏先生和老爷情同手足,果然不假。
苏宇赢了裴方羽两盘后,也快到了授课的时辰。纵使裴方羽再想来几局,但也不想在小辈面前输了丢面子。
裴方羽走后,被苏宇勾起来的棋瘾怎么也消不下去,索性出府去目渔城找方小九那厮,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货。
等结束了一天的授课,知道裴方羽这个掌家人还不知要多晚才回来,苏宇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裴府。
裴方羽给他的束脩并不低,足以让他在城里租个院子并过上不错的生活,但是苏宇并不想离开那间小屋子,因为屋子里锁着他藏起来的东西,那些和他内心相辅的阴暗。
夜色笼罩,街道两旁陆续挂上了灯笼。白日熙攘的街道冷清下来,不少人家相偕出来散步。桥头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苏宇正想寻了船家回岛,只听得一声喊:“苏先生——”
苏宇应声回头,刘伯站在船上正朝他挥手。这次是赶巧了,刘伯晨间回去的时候撞了好运,好些半死不活的鱼翻着肚皮在水面挣扎,都是些大鱼。
刘伯忙到晌午,把船装的满满的才勉强将那些鱼装完,索性也不回家了,直接转头去城里。新鲜活着的被他卖给食肆,快死或者已经死了的就被他随地摆个摊子卖了。
这一天下来,得了不少的银钱,可把他高兴坏了,他留下了两条活鱼,准备回家就给苏宇送去,刘伯觉得他这是沾了苏宇的光,可巧就遇到准备回去的苏宇,便热情的招呼了他。
苏宇上了船,船上没有灯火,趁着月色也倒能模糊看清海上的情况。
耳边是刘伯絮絮叨叨的声音,苏宇不时回应着,却将目光投向无尽的海面,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海面上闪过一丝银光,苏宇眯眯眼睛盯着那一片区域,一道人影破水而出,又很快沉入海底。
尽管是模糊的一瞥,他也看清了那人露出的半边脸,而下身,布满了鱼鳞。
“嗯?什么声儿?”撑桨的刘伯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却什么都没看见。
“可能是大鱼翻身吧。”苏宇微笑回应,握紧的手渐渐松下来,如果刚刚刘伯也看到他看到的那些,他可能就已经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苏宇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心却狂跳起来,兴奋几乎侵吞了他的理智。刘伯听了苏宇的解释也不好奇,毕竟他也不是没见过鱼翻水,于是转过头去继续撑桨,根本没注意到苏宇的异常。
苏宇低着头,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消退,可却显得十分诡异。一直以来那个令人赶到无聊的顶点已经不复存在,苏宇觉得自己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