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是文明，像融进骨子里的东西难以脱落。
这门亲事是赵老汉保的媒，他甚至比陈大狗还要难以说服。
面对他的强硬态度，陈神没有死缠难打，神色平静地换起了衣服。赵老汉的反应不是没有出乎陈神意料，而是尽在若水掌握，因为他不止给陈神出了一套方案。
新衣服穿好，几人如走台的模特一般，搔首弄姿走在院子宽阔用鹅卵石堆砌的路上，世界聚焦于身，受尽了陈家上下一致马...赞美。
赵老汉绷着的一张脸也顿时笑开了花，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若水心想这些人是在拍他们三的马屁，还是在拍赵大老爷的马屁？瞧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没看赵大老爷脸颊都笑到抽抽了......咋就没点眼力劲呢......靠，你们到底要嚎到啥时候？看够了就赶紧散了，不怕赵大老爷笑的抽筋，下巴合不上，事后报复你们？
......
......
华丽只是一时的，用膳的时候若水和陈家兄弟非常自觉地重新换了之前穿的衣服。
若水自然是出于修养，而陈家兄弟出于习惯也好，素质也罢，但主要原因还是怕挨揍......
仍然是和和气气的家庭氛围，用餐对于沉浮半生的人来说是很美好的时刻，吃已经远远不是填充饥饿，也不是享受美味，而是获得更多的快乐和愉悦。因此，用餐也往往成为了一个良好和必要的社交以及八卦环节。
由于陈神不知大脑哪里抽风突然提出的退亲建议，所以闲聊之时赵老汉自然对陈大狗提起了他的亲事。
“你是不知道.......”
赵老汉摇摇头，神情有点郁卒:“万家闺女十四岁，相貌好，据说骨盆子也大，宜男旺夫之相，上门求亲的人家很多，他家都没轻易松口，只说再看看。万家老爷子是看在老夫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不然以你陈家的基因，陈神这娃子配她，有点那个了......”
“咳咳~”
一句话说的陈大狗和陈家兄弟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差点呛死。
似乎还嫌他们“死”的不过瘾，赵老汉继续说道：“十几年前关中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若不是大狗你给我的那十斤粮食我分给了万家一半，不然陈神这小子上哪去捡这天大的便宜？”
“啊？竟然还有这种事！”
陈大狗丑陋的大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无比错愕道：“我说当时去您家发现短短十日粮食便少了一大半，还以为您二老被人打劫了呢。”
“胡说。荒年无善恶，可我大唐百姓一身傲骨，宁愿饿死也不会干出这等事。你要明白关中人虽然穷，但特别有骨气，送粮食佃户们会背后骂娘，因为这种行为在关中汉子眼里等同于施舍，是奇耻大辱。你那个时候救济乡亲，可有一个人跟你开口要粮食？最后还不得你亲自送去，并且还要说是算借的，不然立马翻脸。”
陈大狗若有所思，接着忙不迭地点头：“我想起来了！确实如此咧。”
“偶尔的荒年不可怕，只是这关中大旱就像蝗虫一样，每隔几十年便会来一次。即便大唐底蕴深厚，可又能禁得起几场大旱？宝鸡村就是因为十几年前的大旱，繁荣的一个县城沦落到村的地步......”
说完赵老汉长叹了口气，由衷说道：“万家老爷子是个好人，和你同样救济百姓，然而荒年他只顾救人，却不顾自家有没有粮食。我路过的时候恰好发现他一家老小的粮食已经所剩不多了，所以我就把你给我的十斤粮食分给了他一半。说到底你陈家是他万家的救命恩人，他们是在报恩咧。”
陈大狗深有感触：“好人有好报咧。”
“可不是吗。”
二人感慨一番，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酒，话题又转到了万家闺女身上。
赵老汉洋洋得意炫耀着万家闺女模样是如何端庄，性子如何好，似乎与之成亲的是他，而不是陈神。
当聊到万家闺女屁股是如何大适合生养的话题时，两人表情很严肃，都拿出研究学术的态度来讨论这个很流氓的话题。
脸颊上泛着酒意微微的红，赵老汉瞥了一眼低头闷声吃饭的陈神，微醺说道：“来年开春成亲，年尾应该就能抱上孙子咧。”
陈大狗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连连点头：“一切托赵伯伯洪福，来，俺老陈再敬您一杯！”
......
......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若水心里默默念着这十个字，眼神如清澈的泉水流淌在觥筹交错中。
因为他觉得现在这种家庭氛围很不正常。
两位家主有说有笑，陈家兄弟在埋头苦吃。
多么温馨的画面啊，怎么在他眼里就不正常了呢？
“奶奶，您也吃。”
接过桂婆婆夹的大鸡腿，又给她夹过一个红烧狮子头后，若水努力片刻终于吃完自己碗里所有的饭，擦了擦嘴，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某人。
来到新的大唐也有些时日，若水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家庭里如果老爹不靠谱，那么当儿子的一定也不靠谱。
所以若水决定让他做一个靠谱的人。
见某人依然我行我素，对他的死亡凝视视而不见，若水于是很不客气地用筷子将自己的饭碗敲得当当响，噪声很快打乱赵老汉和陈大狗谈话的节奏，很快让陈神吃饭的动作停止，令他的呼吸骤然加重。
这是暗号，也是最后的通牒。
倘若某人再不行动，那他就不要指望若水再帮他了。
......
......
水柔的双眼下，若水一双媲美女性，纤长的睫毛好似蝴蝶般轻颤的羽翼，轻轻扇合间如同死亡倒计时。
5，
4，
3，
2...
没等众人目光聚焦在若水身上，久久不敢发一言的陈神猛地一激灵，脱口而出喊道：“不行！我不答应！”
陈大狗一脸疑惑的目光只好转而投到他的身上，皱眉道：“你不答应什么？”
陈大狗有点不明白，明明是他和赵老汉喝的酒，咋成他们两小子醉了？
“胡闹！”知晓前因后果的赵老汉带着醉意瞪了陈神一眼，命令道，“吃你的饭。”
“哦......”某人秒怂。
铛铛~~~
又是一连串的铛铛声响起，宛若催命符咒。
陈神汗如雨下，心下一狠，提高嗓门儿喊道：“我想延迟亲事！”
一声大吼，满堂皆静。
赵老汉气得胡子颤抖，直喘粗气。
桂婆婆满脸讶异地看着陈神，却未发一言。
若水和陈仙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嗯？”
陈大狗微微一楞，好似没有听清陈神说的话，一时没有回过味来：“你说什么？”
“孩儿暂时不想成亲。”陈神已经没了回头路，干脆破罐子破摔。
酒意霎时醒了大半，陈大狗脸色阴沉地瞪着他，目光有些不善：“成亲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哪里由得你说不行？再敢胡咧咧老子抽死你！”
“爹，我没说不成亲，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延迟两年？一年也行啊！”
“混账东西，聘礼都下了，哪是你能讨价还价的。”
“爹！”
万事开头难，已经勇敢踏出第一步的陈神自然不再畏惧，勇敢地直视陈大狗的眼睛，陈神疾言厉色道：“总之...孩儿现在不想成亲！”
陈神态度之坚决，神色之认真，在座几人生平罕见，不禁都愣住了。
有时候觉得一个人发生改变不一定是他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或许只是他的一句朴素语言，又或许只是一个简单而深刻词语，也或许是一个认真的眼神，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足以让你惊讶很久。
陈大狗呆了片刻，他没想到逆来顺受的儿子会有如此认真的一面。印象里，儿子似乎永远都是嬉皮笑脸、好吃懒做的模样，永远不曾见过他生气的样子。然而此刻，陈大狗分明从儿子的眼中看到两团燃烧的火焰。
可是，十四岁的少年了，不正是成亲的年龄吗？他到底为什么抗拒成亲呢？
......
......
“爹，我不认识人家闺女啊，你好歹让我和她先认识一下再成亲吧？我为何要跟一个不认识的人成亲，而且还得躺在一张床上？你不觉得这事很荒谬吗？换了是你，你干吗？”
“干啊，怎么不干？不管认不认识，既已躺我床上了，焉有不办之理？”
陈大狗很奇怪地看着他：“你爹当初跟你娘就不认识，还不是生下了你个混账，咋轮到你就不乐意了呢？”
“有感情才能成亲吧？”陈神照着若水的指点，苦口婆心劝道。
“兔崽子想啥呢？成了亲才有感情啊，你今天脑子抽抽咧？”陈大狗奇怪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大脸扭曲一团。
毕竟是亲儿子，若这事搁在平日，他早一巴掌呼过去了，还和陈神讲个屁的道理。但今日陈神着实脑子有点不正常，万一一个巴掌扇坏了可就真的如他所愿了...陈大狗自然懂得轻重。
依旧一副有商有量的口吻，陈神语气十分温和道：“不知性情，成亲后不合咋办？”
陈大狗嗤笑道：“屁大点事，谁不合？谁敢不合？结结实实拾掇她几顿，看她合不合。”
陈神面无表情道：“若她脾气性烈又该咋办？”
“反了她咧，修了她！”陈大狗一拍桌子，威风凛凛的样子颇有长寿村大地主的霸气。
“那您为什么还要让我娶她呢？”
陈大狗目光瞬间呆滞：“.......”
这便是语言的力量。
千年毒舌王熏陶的徒弟，虽说没有青出于蓝，但对付个独守空房十几年的粗糙大汉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说话是一门“艺术”，在说话时，既要分清对象，明确目的，又要拣选内容，把握时机，还要突出重点，注意态度、表情和语气，让说者、听者都舒心，都受益。
若水对陈大狗的脾气性格了如指掌，只需要简单指点陈神两句，便能将他怼的哑口无言。
......
......
“爹，我不是不想成亲，而是不想跟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底细不知性情的陌生女子成亲。不是说她不好，而是......你起码让我先和她认识一下嘛！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她？她喜不喜欢我？性情互补才能真正美满和气过完一生，您是过来人，孩儿所言想必您亦有体会。”
陈神总算把若水教给他的那一套环环相扣的话讲完，但凡是个讲点道理的老爹，都会心下思量一番。
毕竟成亲事小，孩子的幸福事大。
让他花点时间适应一下又有何不可？
然而若水想的太过理所当然，陈大狗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吗？
与人吵架或者争论，你最怕什么？
你不会怕对方有文化，你只怕对方蛮不讲理......
可怜若水聪明反被聪明误，陈大狗他就是不讲道理的人啊！
虽然他不明白今日儿子为什么老是让他哑口无言，但并不妨碍他不讲道理......
“我呸，你不答应也要答应，否则抽死你。”陈大狗和亲儿子耍起了无赖。
陈神垂头看着碗里的白饭，淡淡地道：“娘亲要是在世，看您还敢抽不抽死我。”
“嘿，混账小子翅膀硬了啊。”陈大狗想飞起一个巴掌招呼过去，半途却受到桂婆婆的目光威胁，只好悻悻然坐了回去。
“总之我暂且不想成亲。”
“由不得你。”
父子二人斗起嘴来，只看得赵老汉无奈摇头，心想十四岁娶妻多么正常的事，怎到了陈神这里却成了禽兽行径？些许是他没有和姑娘接触到，产生了抵触心理吧。
“俊良，离成亲还早，你抽空带陈神去拜访一下万家，两家多联络联络嘛。”桂婆婆不言则以，一言便道出整个饭局的重点。
赵老汉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轻咳一声：“哪有待字闺中的姑娘见未来夫君的道理？岂不乱了常理。”
大唐婚姻制度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待嫁女子都是通过媒人上门来提亲，或者父母去安排。女子是不能随意和外男有接触的。就算普通家庭的女子，也是要讲究男女大防。
大唐开放包容，小家碧玉并未禁足，都可以出门上街游玩，甚至很多都是靠自己遇到了心上人，然而一旦定了亲，有了成亲对象，待字闺中的姑娘便不能随意出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