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九月里，身心俱朦胧。
九月一到，就有了秋意，秋意在一个多雾的黎明溜来，到了炎热的下午便不见踪影。它踮起脚尖掠过树顶，染红几片叶子，然后乘着一簇飞掠过山谷离开。
在这段玉露生寒的时间里，若水对自己心血来潮弄出的炒青制茶也改进了几番，味道日益精进。
但可惜天性使然，大多数人果然是保守的，对新事物的出现都会产生排斥现象。
他的茶叶，遭遇到了无情的冷落，茶铺的生意也在最初的新鲜后，慢慢归于沉寂。
陈大狗使出浑身解数，促销打折换包装都没有挽回颓势，每天的客源仅剩寥寥数人。
而他的绸缎铺子，却与茶铺相反，逐渐火爆起来。
大家卖的绸缎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样，没有孰优孰劣之分。陈大狗自然各种丝绸都卖，而且价格公道，在西市口碑本就不错。
不管是从北方而来的妖族，还是从南边来的商人，无一例外都喜欢丝绸。他们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冲的就是那精美的丝绸，一宗买卖谈下来，绸缎铺往往数百上千贯的纯利。
茶铺趋于平淡后，陈大狗便把目光放在了他的绸缎上。毕竟是领悟了商道的男人，陈大狗将若水所传授的各种销售手段发挥地淋漓尽致，有了茶铺的铺垫，他卖的绸缎顿时大爆。
什么“吐血大甩卖”，“BOSS带着小姨子跑路了”等口号喊得响亮，而且隔两天就变一个花样，让过往的行人应接不暇，理所当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
每天百姓之间的问候语已经变成了：
“哈？买十送一？你有钱吗，借我点。”
“今天打八折？等等...八折是什么东西？”
“会...员？那又是什么玩意？”
新鲜有趣的词汇在茶余饭后流传，陈大狗摇身一变，成为了长安西市最靓的仔。
至于人气惨淡的茶铺，陈大狗随便请了几个专业人士来负责打理，于是赵家二老也回了村，难得地闲了下来。
......
......
若水的心情有点失落，尽管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说不失落是假的。
明明是个又新又好的东西呀，为何不被世人接受？
联想到自己，若水的心情于是更加失落了......
俗人，俗人呐~
有个懂我的人就那么难吗？
等等……我有知己的！
我找小己己去。
于是在九月初六，他便带着负责扛桌的陈家兄弟，在那座破院子里上演了一出别具一格的茶道。
大道至简，不意味着不追求意境。
环境可以破一点，但意境不能破。
所以，桌是上好的紫檀木雕花四方桌，几人坐的垫子材质是名扬天下的蜀锦，茶壶茶杯皆是巧夺天工的白瓷。
不算太过奢侈，也不算过于低俗，感觉刚刚好。
妲己媚眼眨了眨，笑道：“上回是钓鱼，这回改喝茶了？”
若水不解道：“怎么了？”
妲己哼了一声，道：“你又有什么企图？”
陈神脸一红，羞愧垂下头。陈仙摸了摸鼻子，笑容有点幸灾乐祸。
若水愕然片刻，随即便明白妲己受到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诅咒。
“放心。我们今日是修道。”
若水长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竟难得的真诚。
神色不是装的，他是真想叹气。
妲己一句话，让他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意境荡然无存，他不叹气对不起这胎死腹中的氛围...
......
......
沉默了半炷香时间，终于稍稍缓解了一丝尴尬。
“咳咳~”
若水咳嗽几声，活跃下气氛，然后拿起茶壶，说道：“诸位，今日我们所修之道，为——茶道。”
妲己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个新鲜的词汇：“茶也有道？”
若水：“......”
“怎么了？”妲己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对自己犯下的错误犹自未知。。
若水干脆不说话了，如同一尊雕像，就这么盯着妲己的眼睛，一直沉默不语。
“你......”
被若水深深看着，妲己的模样变得有些青涩，就那么安静的坐在那里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但若水还不放过她，仍盯着她看。
妲己于是脸红了。
俏脸不是羞红，而是涨得通红......
她懂了，她甚至从若水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想象。
假如这是在富丽堂皇的太极殿内，若水是那个气吞山河的皇帝陛下，此时他定会冷酷地从嘴里蹦出四个字：“来人，掌嘴~”
修道半月有余，她竟然还出现低级错误，这不是犯错，而是犯罪！
......
......
世间万物，何处不是道？
茶，怎么就不能是道？
陈家兄弟都不会问出的愚蠢问题，你一个几百岁的狐妖脱口而出，丢不丢人？
妲己自然觉得丢人，并且很丢人...很丢人...无地自容的那种。
“别的灵修咱们不谈，但身为修道之士，哪能像凡人一样喝茶一招一式，拘泥于程序？”
若水坐在妲己对面，细长的手指隐隐舞动，手指下的茶壶凌空飞起，茶盖微微掀起，一丝丝灵气溢出，伴随着茶叶的清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秋高气爽，徐徐微风吹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四人坐在院内，一边吹着秋风，一边闻着茶香，倒有几分论英雄的味道。
随后，若水抓把茶叶扔进四人面前的青花细瓷杯里，挨个挨个将其沸水直接冲泡进去，一股氤氲袅绕的雾气升腾翻滚而上。
拿起手里的茶杯，若水吹了口杯里的茶叶，轻抬了抬眼笑，眼角带着一抹高深未测的笑。
都说习性会传染，和若水以及陈家兄弟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妲己变得随意了许多，脸皮也变得厚了起来。
刚才那点小小的失误早被她抛之脑后，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妲己纤手捧起茶杯，好奇地盯着茶杯里的茶叶，似乎被这种新颖的喝茶方式所吸引，试图发现其中的道意。
“喝茶，如此简单？”
“喝茶，真的是这么简单。”
若水细细嘬了一口茶，惬意的目光中，有着春风般的和煦。眸底轻轻荡漾着丝丝笑意，掠过一抹难言的相思，在深邃的眸色里浅浅的晕染，仿佛了无痕迹，却又深刻得难以掩饰。
“喝茶，各人有各自的理解，本无孰高孰低之分，只是在追求茶要有道、讲究技艺的当下，我更希望喝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道至简，一些仪式可以顺手拈来地去做，而不过分追求，一些讲究可以自然而然地而不非要规规矩矩，看重真正需要的，就是简单。
这样喝一口茶，才会达到恰到好处的舒服，而舒服，就是对茶道最好的描述。
茶道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简单，就是茶道！”
妲己两眼一亮，忽然直起腰，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道：“你刚才说‘大道至简’，是为何意？”
若水眨眨眼：“我说了‘大道至简’这几个字么？没有！你幻听了，来，茶快凉了，尝一尝味道。”
“你明明说过，你前几天也说过。”
“喝茶呢，说那些废话干啥，管我说了什么，赶紧喝一口。”若水很蛮横地打断了她。
那帮家伙不给我面子，你好歹给我个面子吧？
就指望你给我长脸呢。
胳膊拧不过大腿，妲己只好将香唇凑近小巧精致的杯口，猛地喝了一大口，还未吞进肚中，便见她两眼徒然睁大，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仿佛整个味蕾都麻木了似的，正待张嘴吐出来，若水一旁冷冷地道：“你敢吐出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
妲己原本不服，见到若水认真至极的眼神，却忍不住怂了...只好鼓着小嘴，先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幽怨地一仰脖子，不甘不愿地将茶水吞入腹。
唉，这是啥劳什子知己？
若水暗叹口气，连感想都懒得问了，从她的表情里已能看出一切。
院子里顿时有些尴尬，陈仙微微沉吟，似在组织措辞，许久后，才吭哧地道：“这个……茶道嘛，其实，呃，其实还是颇具别样风味的，而且，嗯...你刚才说的大道至简也很有意思，你弄出来的都是好东西，将来肯定又会名扬天下......”
“好喝吗？”若水很直白地问道。
瞧我这张臭嘴...陈仙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犹豫迟疑片刻，昧着良心点头：“好...好喝。”
“那你还不快喝？我看着你喝。”若水半带期盼半带威胁地盯着她。
陈仙望天，只能悲愤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小...口。
他可不像妲己那个愣头青，见识过“新”茶叶厉害之处后，陈仙压根没有勇气像喝水那般品尝若水发明的“毒药”。
“如何？”
预想中的味蕾酷刑并没有出现，反而味蕾逃脱了苦地，进入了温柔乡中。陈仙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呀，咋没有那么难...香！真香！”
“是吗？”
见陈仙的反应不像有假，陈神半信半疑，拿过面前的杯子小心翼翼允了一口。皱起的眉头慢慢舒缓，陈神咂摸咂摸嘴，细细品位了一番嘴里的茶香余韵，啧啧道：“哇，真神了...香滴很咧！”
得到了陈家兄弟的一致赞扬，若水先是莫名其妙，接着怒火中烧，然后若有所思，最后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是他疏忽了。
喝茶本便是这样，先苦后甜。用苦打开了味蕾，清理了嘴巴里的杂味，后面自然会感觉越喝越好喝。
而若水早就尝过了刚开始的“苦”，也就忘记了初喝茶的难过。
“一枪茶，二枪茶，休献机心名利家，无眠未作差；无为茶，自然茶，天赐休心与道家，无眠功行加。”
心情顿时变得极好，若水也抿了一口茶，说道：“苦尽甘来，说的就是茶道，人生也如此。”
阳光温暖，微风传递着花香，少年饮着茶，神态安详，仿佛世态静美，无可挑剔。
妲己眼眸猛地睁大了，眼珠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怔怔看着他，心中微微发疼。
她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若水弄出的这个茶道，并不是为他们，而是为他自己。
陈家兄弟没有从若水的脸色看出什么，只有妲己看出了两个字，那就是眷恋。
你在眷恋什么呢？
只有离开才会眷恋，而离开意味着孤独。
若水能够从妲己身上看出她是孤独的人，妲己又何尝不能？
你是不是很孤独？你每天堆着笑，对陈家兄弟笑，对村里人笑，对我也笑，笑得很开心。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很是孤独，仿佛你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这些话妲己没有说出口，更不会说出口。
因为他们了解对方，甚过彼此。
手里拿着茶杯，感受到杯身传递而来的温暖，妲己微微一笑，捧起茶杯，依然喝了一大口茶水。
丝丝的苦意如流水淌过心田，身心被净化，滤去浮躁，沉淀下的是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