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下九流里，偷儿算是时间最为自在的，却也须得在寅时起毕，卯时前做好准备开工。
天刚蒙蒙亮，寡妇楼里已经开了大锅饭。东厢房南侧灶房院落里蒸起热腾腾的炊烟，混在浓郁的晨雾里显得轻盈而柔软。
月牙儿人小鬼大，一早起来并不和我说话，径自梳洗了便去排队领吃食。才来一天，她已端起一副主人家做派，我跟在她后面走竟被衬得如同她的丫鬟一般，不禁觉得好笑。
“月牙儿小主子，您家住哪儿？一会儿小的亲自送您老回家。”我弯下腰低声下气问她。
“你一会儿带我出去转转，我再想想。”她说。语气里完全没了昨天对我的讨好，真把我当她的使唤丫头一样用起来了。
我心中有事，惦记着去找那位秘友商议大事，直接抱起月牙儿插队。待取了管厨房的秦妈每日为我预留好的肉包，并没用其他汤水糕点，便往西市赶去。
从东市去西市有万千条路可以走，我却偏偏选了成尘街，或者说其实我只要出门就从来只走成尘街。
自然是因为这街的名字和承尘叫起来一样，走在路上有一种暖洋洋的安全感。
出了耗子巷，沿成尘街向北过了槐花巷，便是东市的菜市口了，再向西一直走，不拘泥哪条街道，都能通向西市。
今晨雾气实在太大，等我抱着月牙儿到了菜市口，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浓雾里攒动，竟不得通过。
恍惚见一人形似江洋，又闻的那一身古怪药味儿便确定是他。
“听说您差事办砸被捶打了？怎么老太太发配您一大早来这儿买菜？”我在他身旁幽幽问一句。
“您还是关心下自己吧，往后想是没人敢轻易捶打您了，花慎姑姑。”他说话酸不溜丢的，两手把我脑袋向上一掰。
这时天已大亮了，晨雾渐披上金光散去了，我依稀看见木头架起来的断头台上悬挂着个人。
那人是个女人的身形，脖子被麻绳绞了，整个身体吊在脚手架上吱呀呀晃荡着。后脑头皮已被掀了，左边心窝子被掏出了个大洞，竟和我前天在西市受的伤对应在同个部位。
黑色的血汩汩流着，顺着那人的绣鞋直滴淌到木板缝隙里面。
等人转悠到我和江洋这边的时候，雾已尽皆消散了。我看清那尸体的脸，右眼上有一块铜钱大的胎记，不是前日的人牙子又是谁？
我忽然意识到月牙儿还在怀里，忙伸手捂住她的眼，却被她推开。她上下仔细打量着人牙子的尸体，面上异常冷静，竟丝毫不害怕。
“花慎姑姑，江洋小爷，月牙儿不回家了，想入了咱们寡妇楼学手艺和大伙儿一起讨口饭吃。求两位恩人成全！”月牙儿忽咬紧牙关，憋出眼泪来。
“主子，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啊？”我忙把月牙儿放在地上，蹲下身子哄她。
江洋也觉得奇了，轻笑道：“花慎，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我以为你今儿去给大户人家送孩子能领几块碎银子赏钱，没想到竟是从西市人牙子手上给我拐了个孩子回来！”
江洋蹲下，刮了刮月牙儿的小鼻子，满嘴都是乌糟兮兮的浑话：“莫非你这小妞儿看上江洋哥哥仪表不凡，舍不得走了？实话告诉你吧，你来晚咯！你江洋小爷自小儿已经被花慎姑姑预定了，她这暴烈脾气是个不容人的，我可没胆收了你做二房太太。”
他见我要着恼，又正色对月牙儿道：“小妹妹，寡妇楼可不是好待的地界儿。你问花慎姑姑，她打小儿起可没少挨爷的打！看你仪态不是普通女孩儿，尽早归了家做主子去，别掺和我们这起子没出息的一起瞎混，否则这辈子可就陷在这市井里头完喽！”
“哟！您心里倒是清楚。”听了江洋这番话，我对他简直刮目相看。
他却忽转脸对我说：“你也是，有机会出去换个身份，就利索的赶紧出去罢！没得在耗子巷跟我们混一辈子。”
听他这话说的，莫不是已知道了吴浪要带我走的事了？可是我不愿意，我要和干娘还有承尘在一起。我是承尘的童养媳，就算出去了，也总是要嫁回来的。
难道小时候定好的婚事，我期待了十五年约定好要嫁的夫君，竟能不作数么？
“我不要，我已经无家可回了。”这话不是我说的。
月牙儿神色认真肃穆，却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待要再劝说，江洋见她如此坚决却道：“今儿早点睡，明早寅时起毕大院儿里立规矩，挨打了可不准哭！”
月牙儿含泪咬唇重重点头。
江洋摇头笑对我说：“这丫头活脱脱不就是你小时候的样子么？”
月牙儿遂随江洋回了寡妇楼，头也没回。
我心里极不好受。虽不知她有何隐情中途变卦，我暗下决心纵使走遍京城也要帮她寻到亲人，助她回家团圆。
这世上虽有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却从没有回不去的家。
一炷香后，我又进了西市慕容府，却没去东跨院那间带“凰”字的秘密小院。
我在慕容国公嫡长孙女的闺房梁上坐了有一会儿，只挑拣五福包银西洋茶果盘里淬了牛乳子的核桃瓜子吃了个干净。
屋外院中女人推搡吵嚷的喧闹声细细渗进里间，我被早上的日光烘得浑身暖洋洋，双腿悬在梁上横木上有一搭没一搭晃荡着，身子越发疲懒了。
意念恍惚中眼皮一阖，我头重脚轻正要栽下身去的当口，房门终于被重重推开。
一股清冽的百花香气霸道袭来，熏得我直觉两颊芬芳顿时精神起来。
“一个区区从二品参事家里姨娘养出来的庶女，以为自己是三媒六聘的正房太太么？竟也敢撕扯到本小姐头上来了！大清早的没得晦气！”
流泉漱玉般的悦耳女声因怒极比平时足足高了八度，正是我苦等一早的那位秘友，她拖着层层丝绦裙摆一脸羞愤冲进了卧房。
身后一众仆妇敛气屏声垂首隔着珠帘留在外间侍立，恭顺聆听小姐训斥。
“大王氏养的嫣姑娘玩掉了个风筝，也值得寻到本小姐院子里来！你们且都听好了，我这院子从今儿起便落下重锁，管他什么猫儿啊狗儿啊的，谁也不能探头探脑做贼似的惦记！”
慕容嫡长孙小姐狂饮了几口桌上已冷掉的茶水，又将青瓷茶杯重重摔在桌上，雪白藕臂上一组金玉环佩震荡相击叮当作响。
下人不敢抬首，皆异口同声说“是”。
大王氏是慕容家主慕容昊的继室夫人，小王氏是从她娘家庶女中选来的姨娘。
慕容昊先夫人南宫氏难产早逝，只留下一子。然而这出生后便失了亲娘的嫡长子在留下一双子女后，也与夫人相继离世。这一双子女便是慕容昊的嫡孙，慕容宁则和慕容花妍。
大王氏虽年轻，却为慕容昊接连生下两子一女，便是荒唐出名的慕容大少慕容宣晟、十二岁的慕容嫣和走失多日的幼子慕容宣旻。
大王氏父亲官拜从二品参事，王氏虽亦是朝廷重臣，却远远比不上世家煊赫。王氏嫡长女做了慕容氏的填房，仍被诸多挑剔。
如今大王氏凭子女坐稳了慕容府上的当家主母，明里暗里渐渐生出了对慕容昊先夫人留下的一对嫡孙百般刁难的势头。
“孙小姐快快息怒，您以后不论嫁入宫廷皇家还是王侯世家，都免不了要做这左右大祁风云的一位当家主母。若眼下就被小王氏这没身家的姨娘逼得失了仪态，才真是在那起子小人眼里落下了短处呢！”
小姐的贴身嬷嬷忙打了帘子进到里间，为小姐张罗了一壶新沏的热茶便退散众人阖上房门。
这嬷嬷面貌生的极美，年约四十却风韵动人，面色白皙盈润保养得宜，比许多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更有几分尊贵的气度。
慕容嫡女世间尊贵无比，每一位嫡女出生后皆从宫中聘一位有名望的嬷嬷自小教习，有些嫡女甚至由宫中的太妃亲自教习。
这些宫廷女子入慕容府明面上教习礼仪，实则为每一位慕容小姐的前途贴身筹谋规划，说是宫闱内宅里的“女参军”也不为过。
“小王氏不过是大王夫人的爪牙，今儿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大王氏撺掇的。”嬷嬷安抚小姐，低声说：“姑娘且再忍耐几日，那事我已筹谋妥当。只等老太太寿宴一过，大小王氏，没有能逃脱的。”
嬷嬷抹着细白的脖颈做了个“斩”的手势。
“嗯。”小姐啜了小口茶，抬手帕抹掉额上香汗，轻轻应下。
“姑娘别嫌老奴多嘴。万事原有我在，并不须小姐亲自动手。再说了，如今老太太健在，大小王氏本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嬷嬷耐心嘱咐，“咱们慕容氏的女子闺阁里名声最为珍重，即便关起院门来在房中，一言一行也要极小心。如刚才那般暴怒的姿态断不能再有。”
小姐只低头不语，看得嬷嬷直叹气。
我急着回去赶晚间的堂会，并无太多时间在慕容府上消磨，便趁嬷嬷去收纳小姐的披风，丢了片瓜子皮到小姐面前。
“绾娘，你交代的是，我记在心里了。我毕竟年轻，以后事事艰险，我那哥哥又是个懦弱胚子，全靠绾娘随扈提点，能保得我们兄妹孤儿苟活一世也就罢了。”说罢，小姐眼睛一红流下泪下来。
我不禁感叹，这小妮子演技真是越发好了。
果然，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子，小姐便抹着眼泪把绾娘打发走了。
门一阖上，小姐走到窗边隔着缝隙见下人皆走远了，忽抬头朝我噗嗤一笑：
“花慎，你越发疯了，竟敢在绾娘面前动手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