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花草牌，可能是前朝大望给大祁人民留下的最宝贵精神遗产了。

民间都说太祖独孤桀单枪匹马征服了大望，但他的大祁子民却全都做了大望皇室发明的花草牌的奴隶。

花草牌在大祁有多风靡呢？

这么说吧，在大祁，上至皇孙贵州文武百官，下至市井小民僧盗乞丐，就没有不会斗一手花草的。

据说这神奇的花草牌是大望末代皇后孙氏发明的，却在大祁兴旺起来。

花草牌一共七十二张，六张牌一个月份，按十二月份的风物花草排序。里面不仅包含了大祁的风景名物、文化奇谈、民间风俗，更蕴含了天地哲理与算术机巧，老少贵贱咸宜，趣味无穷。

我和红豆的花草牌是月旦教的。后来月旦傻了，但是斗花草的技术仍是一流，常常赢得我们分文没有，要叫无忌送钱来把人赎走。

然而除了月旦，我和红豆自信斗花草的技术在大祁不会输给任何人！

没错！我们搭伙出千，换牌的花样和手速在京城也算是一绝了。

那为什么每次都会输给傻掉了的月旦？因为每次玩牌月旦都会叫上一群珑堂的伙计，珑堂赌钱的规矩——出千是要剁手的……

我和红豆惜命，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哪敢在珑堂跟他们少主子面前出千呢？

这些年我们早已斗遍琵琶巷的绣房，赢的盆满钵满，正愁天下无敌手的寂寞。可巧，京城贵女们的流窜斗牌团伙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更没想到的是，她们的女头目大人，竟然就是花妍！

我和花妍在她闺阁里厮混了那么久，从未和她玩过花草牌。这一见面简直相见恨晚，红豆急急从里面把门窗再度栓好，我们撸起膀子便投入了战局。

小小的厢房之内，算上我和红豆，一共坐着12位女子。本来花斗牌12人联席流水斗就是斗牌最豪华的境界，再加上大家早已是花草斗中的境界至高者，直到打完了一整套二十轮下来，天已黑了。

这时我们才惊觉腹中饥饿，红豆叫厨房张罗了酒食席面来送到屋里，重又锁上了门。

“今儿竟不想能凑齐了十二位闺阁高手打满二十轮！”

“就是说啊！上次咱们打满二十轮，还是前年在花妍家老太太的寿宴上呢！”

“对了，打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二位女斗的名姓！你们竟是谁家的小姐？下次下帖子可送到哪里去好？”

原来，花妍这一帮牌友都是京城显赫人家的贵女，三个姓独孤，一个慕容，两个巫马，四个一品人家。她们只要赶上京城显赫人家聚会，一人收了帖子就会叫上其他牌友一起登门。

这些勋贵小姐倒不是花架子，老千作弊的本事颇有新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倒让人有些应接不暇。然而我和红豆还是坐稳了庄家，赢了不少金锞子，红豆乐得美不自胜。

今儿她们也是难得凑了十位小姐，喜得她们连程玉楼的戏也没听，打发了各自跟随的丫鬟，从进园子就一直藏在这里打牌。

此时我和红豆被问及身份不禁露了怯，却又着实想拉拢这群牌友，以解日后闺阁寂寞之苦。便大着胆子说：“这位是宇文大人的妹子红豆，如今在十七王府小住；我是吴掌印的亲属，名叫花慎。”

果然，刚才还亲亲热热的牌友顿时鸦雀无声。好在花妍早已和我有了交情，她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名动京城的小姨子！那以后咱们可得常走动起来，你们今儿净赢钱了，好歹日后要吐出来一些给我们才是！”

花妍本就是京城闺阁女眷中的榜首，在这一众斗女之中也是个厉害的头目。众人见她与我亲热，便也渐渐重新热络起来。

吃饭前是文斗，如今席面上添了不少好酒好菜，花妍便提议我们来玩五轮武斗，再各自尽兴回家。

所谓文斗，输赢之后收付银钱结账；武斗嘛，其实更有诗情画意，每位斗手结成了固定的牌式时，须得吟诗一首，若吟不得便要饮酒。

众人听了要武斗，立时兴奋得炸开了锅。又了解到红豆算是这十七王府的小半个主子，如今无忌不在，我们便遣人将牌桌移到小花园里，四周熏起炭盆来取暖。

月华初上，一众贵女在花园里斗牌吟诗饮酒，再风流不过了。所谓花月正春风，也不过得意如此罢了。

深秋天气晚上凉意十足，我们皆披了厚重的大氅，又温了热汤婆子取暖。

“今儿难得咱们十二月聚齐了，咱们皆已冒着回家受戒尺跪祠堂的风险了，家里若来人催促也不准管顾了！今儿都亮出大家都绝活儿来，谁也别承让了！”花妍头目一番劝祝说得我们热血沸腾，此时只觉我们如同梁山好汉聚义般英勇无匹。

然而斗着斗着我却发现，原来我和红豆读书不多，根本没法武斗。眼看着贵女们争先恐后吞吐才情，手上的牌也一张张出完，我和红豆吃了瘪。

手上明明凑了一副好牌，偏因做不出诗，也不愿饮酒根本打不出去。今日斗牌本来极快活的，此情此景又勾起心中委屈，想红豆也是如我一般。

我见她脸上不如之前欢快，自暖了酒壶要饮酒出牌，忙将她拦下。

如今她已有身孕，不方便饮酒，我便要自饮代劳。却听得矮墙瓦上传来一个男声，他横卧在瓦片上，手里捧着一壶酒，月华清晖覆满全身，却全然看不清脸。

可我心知那谪仙般的人物，不是无忌又是谁？

“花下点灯诗祝酒，痴付真心莫笑伊。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慢慢吟出四句诗，又自酌了一大口酒，方道：“在下独孤无忌，代红豆妹子答诗。扰了众姐妹雅兴，自罚一杯。”

这诗明着掺了红豆的名字，却也藏了我的名字，我不觉心痛。

因此间气氛旖旎，矮墙离我们的圆桌又甚远，并看不清无忌的人。况且里面有三位姓独孤的，说来无忌是她们的堂兄，小姐们便完全不觉得尴尬，竟由着他参与进来。

“王兄好诗！”独孤妙年方十二岁，最是伶俐活泼，当先赞了无忌。

我忽然想起花妍已是无忌媒定下的未婚妻，她心中也早已念着无忌。忙转头去看她，却见她含情脉脉看着矮墙上那一抹人影，似是已痴了。

后面花妍再不露出此前那般女将军的豪爽来，只娇羞作小儿女态，吟着诗篇也都藏着对自己未婚夫婿的爱慕眷恋。

我悄悄在她耳中送入一句：“花妍，如今咱们可还要策划逃婚吗？”

花妍早已羞得无地自容，只是不答。

看来小仙儿姑娘这大半个月的时间算是白操劳了，我也亦不需将助她逃婚的事情挂在心上，只安心等到承尘接我进门便好。

无忌能得着这么一位真心待他的女子为妻，花妍又是这般爽朗剔透，我打心眼儿里为无忌感到高兴。

只是心里那人被挖出来后，就似乎留下了一个黑洞，那洞口越扩越大，我的心愈加虚空，连斗花草牌这样有趣的玩乐也不能把这虚空填满。

无忌不替红豆作诗时也在饮酒，不一会儿三五个小坛已经倒在墙下。

待花妍她们离开时，无忌已经醉得仰躺在矮墙瓦上。

今夜月色不明，他立体的五官在脸上投下瘦削的阴影，看得人心疼。

“无忌，外面冷，回去睡罢。”红豆先回卧房了，留我一人站在矮墙下唤他，抬手刚好能牵到他的衣角。

无忌听到我的话似哽咽抽泣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却没理我。

“无忌，我须得嫁给承尘。何况，你也议定了一门好亲事。”我道，“我们……以后都好好的吧。”

“小花，为何你自甘嫁承尘为妾？所有人都为你痛心疾首，为何你执迷不悟？”无忌问道。

“也许，以后我会吧。”我知自己的毛病，总是后知后觉，但我当下实在觉得应该体恤承尘的难处。

“你明明……明明那般……哎！你为何总不能明白你自己的心？”无忌忽然从瓦上坐起，声音带了哭腔，语气里全是不甘：“我前头早就放弃了，不因为你是承尘定下的亲事，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咱们俩之间原存着另外一番禁忌，我不能让你后悔。这些年我总是避着你，我总是不敢让你看见我的心。珑堂那日我以为自己必死了，才给你留了那些物件，后来侥幸生还了竟没死成，我便发了疯的想要娶你！”

无忌忽从矮墙上跳下来落在我身旁，高大的身影正面俯视着我，一双手臂顶在墙上将我圈在他身前。

我们身子离得极近，他温热急促的呼吸混着酒香洒在我脸上，我心头狂跳，三魂七魄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之前做了好些布局，希望能绕开那些秘密成全了你我。可是那次去跟你提亲被吴浪拒绝了，我便知他也知晓你的身份了。”无忌声音极轻柔，充满了委屈，“原你是如何走，吴浪和冰月如何选，你我也终能凑成一对的……可你，你为何偏偏愿意嫁与承尘做妾？”

“南宫怜可是你安排……”我猛然惊觉。

“嘘。”无忌将右手食指轻柔覆在我唇上，轻轻揉按抚摸着，气息离我越来越近：“今天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知道你梦里也有我的时候，我再顾不得这世上的任何禁忌了，就算逆了天下的大人伦也无妨！何况我们只是……”

“无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无忌，眼神逐渐涣散迷乱。

“小花，我一定是疯了！”无忌一手撑在墙面上，一手食指撬开我的柔唇，俯身便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