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巧合，风台之乱的五天后，从南到北，连绵的春雨开始光临大地，毫无例外的，春雨也光临了风台府城外南郊的露天集市。

雨水噼啪噼啪地打在露天集市的一个个毛毡帐篷表面，雨声不轻快，也不沉重。

万俟山看着帐篷外垂天而落的春雨，想起了他的那个狐狸朋友。

百川公最喜欢在春雨连绵之时找他在平康城的市井把酒对诗了。

身处帐篷这个静谧的天地，听着清新可人的雨声，万俟山这个粗狂的汉子坐在脏兮兮的蒲团上，一手晃荡着酒壶，嘴里轻轻地唱道：“落雨绵绵春，歌酒人心润……”

唱了两句，万俟山就唱不下去了，诗句空空地游荡在帐篷里，最后归于沉寂。

唱诗人犹在，只是故友少。

春雨这东西年年都有，颜色各有不同，万俟山凝视着帐外的雨色，想起了自记事起，感受过的各类春雨。

当年，万俟山的祖父在与北楚太祖万俟超的斗争中失败，而后万俟超一统勼人各部，建都开京，创立北楚，而祖父所族被清理大半后，万俟山的父母与残存亲友一共被流放到北边的长韩岛的狱中，万俟山本人就是在长韩岛的牢狱中出生的。

万俟山喝了口酒，感到了一丝暖意。

没有百川，没有那只狐狸，他又怎么能享受这点暖意？

父亲生前心情好的时候会教小万俟山一点学问，自父母相继在狱中病死后，落在童年的雨和光都是灰色的，每天吃过了勉强还算是饭食的东西后，除了听各个牢房间充斥的憎恶与怨念，年幼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透过一个极小的牢窗望外边的天与海。

作为一个囚徒，最大的幸运应该就是分到了有窗户的牢房，尽管小小的窗户又被粗粗的铁条分割了一遍。

但窗户就算无法让肉体逃离，却能借由视野让灵魂得到半分慰藉。

尽管仍旧是灰色，但起码除了抱怨先祖、咒骂开京的万俟超、磕头哀求狱卒给半块肉、像木头一样只知吃喝以及反复用头撞墙的声响外，能听到别的声音。

幸而有一面窗，能听见海声与风声，看见狱外的落日与落雨，幸而十三岁那年，一只狐狸跑过那面窗。

万俟山看见了那只一闪而过的狐狸，狐狸在一闪而过时也看见了万俟山，这短暂的交集之后，第二天，狐狸又来到了床边，跟万俟山搭话道：“小子，吾乃齐国庐陵山群狐之长，号为百川公，余生无趣，来极北之地游玩，看见你也是个缘分，我们聊一聊如何？”

狐狸的齐国话让只会勼语的万俟山心中疑问连连。

这小兽在叫些什么？在说话？还是狐狸就是这么叫的？听不懂啊……

狐狸说了半天才发现万俟山光看着，没什么反应，于是缩进窗内，跳入牢中，在地上写了昌人的文字，靠着昌人的文字，万俟山与狐狸才展开了交流。

语言虽然不通，但昌人的文字在全天下传播，所有的文化人都会上一些。

万俟山与狐狸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一个是为了抓住人生转机，一个仅仅是为了解乏。

从号为百川公的狐狸那里学了齐国话中的‘通言’，听到了远方的见闻，学习了武艺与周术，感知到了人活着不应困于阴暗之地的渴望。

在万俟山与百川公共同的计划下，靠着百川公所授之学，十九岁那年万俟山抛下一众怨天尤人的同族，越狱并逃出了长韩岛，与百川公一路南下，开始了闯荡四方的冒险生活。

时至今日，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万俟山每每想起过去的种种，自己要是仍困在那里，可能早就因狱中那似活非活的日子而自杀了。

世间并非没有残酷，但在鲜活的外面体会生死，总好过在长韩岛阴冷的牢中渐渐僵化。

可以说，父母给予了万俟山肉身，百川公拯救了万俟山的灵魂，百川公既是师傅、朋友，又是恩人。

脑子里短暂地把这些年的岁月过了一遍，万俟山把壶中酒一饮而尽，长叹道：“父母情轻，恩师义重。”

心里则立誓，吃了百川公的人，一个都不留，全都杀了告慰百川公在天之灵！”

一只狐狸从帐外窜进来，万俟山电击似地站起，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只是睹物思人。

进来的是报仇的合伙人，是上个月才结识的苏成风，从晋国来的年轻狐妖，以狐妖的标准来算是少年。

四天前被自己的雷霆误伤，元根受损，所以一直以原形在风台府走动，探查情报。

还没容苏成风喝口水，万俟山就问：“风台的局势如何了？”

“从昨天开始，捕蛇人与官军针对城内反贼余党的清剿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们要找的杨璟被当作反贼给捕蛇人给抓了，我昨夜溜进档案库翻阅，似乎就关在北牢。”

苏成风带来的消息让万俟山颇觉棘手，捕蛇局自己的牢狱难对付，凭万俟山与苏成风，潜入杀人，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

万俟山把空酒壶扔在地上，说道：“啧，要是杀那个姓周的时候我再谨慎些，闯一闯捕蛇局的牢狱也不是不可能，如今……”

后背的一块仍在隐隐作痛，还不时发寒，万俟山不得不每天喝点酒来平抑这份痛苦。

迟迟未曾痊愈的旧伤再加上仇人难除的愤懑积在一起，引得万俟山怒捶地面，大吼数声，苏成风被吓得后退了几步。

待燥热的怨气降了下来，万俟山闭眼长舒了几口气，余温未消地说：“孽畜……那个周正鹏……死前混了寒气的一拳，混蛋！”

苏成风缩了缩鼻子，舔了舔嘴边的毛，看着万俟山冷静下来不少，问他：“要不，我试试去串联一下附近的狐家？”

“不是晋国西边来的吗？还有你虽是百川公的孩子，说句不好听的，你别在意，你——”

“我知道……因他在外交流而得的孩子有千百个，他虽然每年来看我，但我本身就不是齐国庐陵山的一员，而且还是晋国的无名小狐，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可言的，你想说这个吧？”

见苏成风自揭其短，万俟山抱歉地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在风台也是有可能串联到援军的，我们狐妖有时候对同类的同理心，要远胜过你们人类。”

苏成风带着三分骄傲说道。

“那你先去试试看，若效果不错，就潜进捕蛇局牢狱，突进北牢，快刀乱麻杀了那杨璟报仇！如今，周正鹏已死，只要杀了这杨璟，那未受制裁的凶手只剩下一人了！那胡旭宇估计找了个靠山躲了起来，所以行踪不明，但早晚会被我们揪出来的！”

一边说着，万俟山一边整备起了帐中的角弓与短戟。

整理武器，是为了让杀死并吃掉良师益友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万俟山自言自语道：“杨璟，还有那个躲躲藏藏的胡旭宇……你们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