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灰瓦、泥墙，上世纪时兴的木窗，两竖三横的铁杆封紧了窗户。年代久远而使得窗框绿漆褪成灰绿色，防盗铁杆也呈不新鲜的酱红色。

土灶，铁锅，烟熏火燎使得屋侧搭的简易厨房，常年宠罩着一层黯淡的黑，细小的黑色炭粒随处可见，锅沿，混凝土地，还有烟囱的烟壁。

格格不入的是一间新簇的房子，现代化的气息在这里出现。弹簧床、大红袍样的床铺被子，屋内摆放着的一双双耳熟能详的名牌动作鞋，它们看上去还很新，白鞋仍能看见原来明亮的白色鞋面。

令人啧啧称奇的还有房间内高吊着的天花板——其他房间抬头可见裸露的房梁。

房间的主人染了头张牙舞爪的黄发，侧边浅浅的头发刻了道小闪电，闪电的样式清晰可见。

他在从床上起来时，头发分毫不乱，坚固程度可想而知。

此人唤作魏耀祖，跟龚琳琳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扣扣。

“耀祖，妈进来了。”

龚琳琳的生母，先是微微打开房门，接着，坐在铺好瓷砖的地板，身子朝外。

她脱下了灰朴朴的老解放鞋子，她才从地里除草、施肥回来。进房间之前，她砍了柴火，淘米放进锅里煮着。

而她的丈夫两耳朵各夹着一只劣质香烟——三块钱一包，蹲在赌摊跟三个流里流气的庄稼汉打扑克。

“靠！晦气。”

摸了又摸裤腰袋，他拿了盒火柴，点着了香烟，将烟草的污气彻底入肺，又似蛤蟆一样嗬嗬地干咳了几下，吐出口又黄又稠的陈年老啖。

两根捏着鼻子，再那么一出气，两条绿毛虫落到尘土，他又用后脚跟磨了小半的拖鞋碾了碾地。

用力过度鼻子红得就像小丑，而残留在指尖的粘液他蹭在了裤腿。

把手里的扑克摔在塑料布铺着的牌摊，又伸手搅乱打出的牌。

“不玩了，一毛钱都找不着了，老规矩先欠着。”

左右两个人把他拦住。

“魏大炮，你上次的账还没还吧？一码归一码，先把钱还了再借！”

他好车大炮（吹牛皮）的事，全村没几个知道的，所以就喊他魏大炮，真名没几个人说得出。

“nmd!”魏大炮挣脱两只手，那两手只是搭着，所以他能挣开且站起来：“那几百块钱还怕我欠你！你不打听打听，我女儿在城里干什么的？”

“大公司的总监。”他扬起大姆指：“是这个！”

拍拍屁股，从赌摊上走了。

一直没说话的刀疤脸中年人，拦住了想把人拉回来的右座一人。

“马哥，你还真信魏大炮讲的？”

“他女儿早就跟他老母姓了，两人半毛钱关系没有？”

刀疤脸中年人残忍地笑道：“怕什么？！”

“让他过来玩，玩得越多，欠得就越多。”

“把她老子一根根手指快递寄过去，她还能不给钱？”

右座的人称道：“高！实在是高！！“

“魏大炮就是个傻叉！那么好一个女儿推出去，人不认他这个爹也是该。”

然后他又浮出一丝怀念：“那丫头小模样可把我馋得哟！魏大炮还不上，不如我们先爽爽，然后再把她卖到山里……”

刀疤脸中年人眼一厉，巴掌甩过，这人只觉一万只蚊子嗡嗡叫，还吐出颗大黄牙。

“想死别拖着我，做这种事情要被打靶的！！！”

“是是是，蚂哥，我错了，我错了……”

立刻跪地把头瞌得怦怦响，但刀疤男眉头也没挑一下。

“你就在这跪着！”

“小三儿，我们走。”

刀疤男走后，那人仍是膝盖脆着没起来，丝毫没有偷奸耍滑。

甘霖娘！你们这些个苟娘养的，阴老子。

魏大炮走半道尿急，打了侧边的荒地，开闸放水，三人圣话一字不落全落入他耳里。

又想起跪地那些个人嘲笑自己的神态。

他在心里赌誓言道：再跟你们打牌，我就是孙子！

提起落下的裤子，扎紧了裤头的绳子。

魏大炮没有皮带，扯了半米多的塑料绳捆着裤子不至于脱落。

龚琳琳自打跟了她奶奶，那个只负责生她的女人，在这个家的地位就落到了地板。

“出去！”

魏耀祖手持着手机，挑剔着自己亲生母亲衣上的泥。

他不想她进门，怕泥土弄污了房间的瓷砖，用词也毫不客气。

“这是你呆的地方吗？”

闻言妇人的脚步生生地停在半空，放下后又怯怯的站在门边一小块地。

两只手往自己裤腿上擦，轻轻地扶着门框。

入门前她还淘洗过米，那双手又怎会不干净？

魏耀祖勉强愿意说话：“又什么事，没事别过来烦我！”

“我忙着看书呢。”

“看书”两个字使妇人倍加欣慰，而魏耀祖不客气的词句，自然被她省略了过去。

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地位，男尊女卑的观念刻入了她的骨子。

“耀祖，该吃饭了。”

轻柔得像棉絮，呼吸微微屏着。

心里害怕呼出的气体，污染内房内“洁净”的空气。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魏耀祖在妇人讲话时，眼睛只顾盯着手机屏幕。

一条条杂闻逸事，微博头条在一根食指的操纵下，飞快地滑过。没一会儿，就亮起了一个小圈圈。

怎么又没话费了？

他不得不打开微信充值了三十块钱的话费，使上网功能正常运作。

短短一段不友好的对话，却使妇人满心欢喜，她打心底觉得自己儿子是块读书的“材料”，是个“上等人”。

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儿子这样的说话方式。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魏大炮敞着外衫就闯了进来，张口就喊：“饭呢？想饿死老子啊？”

“嘘！”

魏大炮张嘴想骂，妇人下一句令他成功闭了嘴。

“儿子在看书。”

嘴里含着一口气，魏大炮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重若千钧地呼了出来。

他紧跟着一脚踢在妇人的后腿，掐着嗓子眼喝道：“快点去炒菜。”

妇人言听计从，从厨房端了一小碗水煮白菜，还有两个红烧鸡腿上桌。

嗅到饭菜的香味，魏耀祖不用喊就从房间走了出来，手机仍是没有放下。

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碗红烧鸡腿端到自己跟前，拿起一只鸡腿就是啃。

吱吱作响的破木桌仍有空位可坐，但桌边只坐了一老一壮两个男人，妇人捧着碗在边上站着。

夹起一根白菜时，她舔了舔嘴唇，瑟缩着将白菜放进碗里。

“败家女人！”

魏大炮看见了直接开骂。

妇人没有还嘴，端着碗低垂着头扒着没有味道的干白饭。

吃得急了嗓子像堵了沙子，她又去凉水黑迹斑斑的锡壶接了水，拌饭吃才好了些。

魏大炮没动筷子，搓了搓手问自己的儿子。

“儿子，你最近学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一个个都在吵吵吵，根本看不进书。”

他这时把手机塞进了裤兜， 不耐烦地说道。

接着，将碗内的鸡腿，大块肉撕进嘴里咽下，吊儿郎当地说道：“我进房看书了。”

然而事实上他们那间寝室并不吵闹，若有噪音源就只能是他自己。

拥挤的十二人寝，奇迹般地其他十一人都玩命在学，天还蒙蒙亮就去教室看书。

中午十二点打完饭回来，孙耀祖的抖音加快手的合唱，吵得他们根本没个好觉可睡。

若有人喊他戴耳机，孙耀祖十次有八次会问：“你们不觉得好笑吗？”

他觉得天底下的人都该跟他一样看抖音、快手。

另有两次他被人摁在被窝里揍了个鼻青脸肿，亏他还有脸去找导员诉苦告状。

那十一人被记过一次，他心中就愈发得意起来。

他自以为想当然的事情，使他成为了全寝人的眼中钉，而且他还喜欢不问自取室友的东西。

有次他偷穿了一个室友的拖鞋，那人第二天起床脚底就起了一个个嵌肉里的小水泡，拿针挑破后长得更多。

没办法请假去医药看病，共看了两个月，钱也花去小一千，仍是好了坏，坏了好。凑巧丢了那双拖鞋，脚气才没有复发。

得知魏耀祖穿过自己拖鞋，如果不是有人拦着，他差点就把孙耀祖从五楼扔下去。

孙耀祖怎会咽下这口气，成功把人给弄开除了。

剩下的人陆续搬了寝室，十二人寝室只住了他一个“混世魔王”。

交了女朋友之后，三天约人去宾馆开炮。

一来二去，每一两百的房费着实令他肉疼，就动起了歪心思，就偷偷摸摸地把人带男寝瞎搞。

他得罪过的人一箩筐，在他拼了几张床一块，脱下裤子准备滚作一团时，浩浩荡荡一行观众全过来了。

领导、老师、半栋楼男生，把他堵在了寝室里面。

最后他被记了一个大过，再没敢带女的回寝室过夜。

可是他又老惦记着那些男欢女爱的事，生活费开房用得七七八八。更别提砸钱买礼物，哄认识没几个月的女朋友滚床单。

魏耀祖走后，魏大炮把装红烧鸡腿的碗端过来。饭和酱汁在拌在一起，吃得满嘴是油，鸡腿骨上挂着的那点肉，也贪婪地吮吸了个干净。

妇人盯着魏大炮吃，加紧了扒饭的动作，好似自己也在吃一样。

魏大炮入下碗看向妇人：“叫你去拿钱，你问到了吗？儿子在学校快没钱用了？！”

女人在他眼里，就是赔钱货，生了儿子之后，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他“大度”地供养妇人吃干饭，算是念在夫妻情分了。

妇人咽下嘴里的饭，擦了擦嘴边的水渍。

“没……没要到手。”

魏大炮眼睛微张，鼻孔扩张，想拿桌子撒气。

但转念一想，一巴掌下去，这桌子就报废了，还得花钱买。

抬着的手又放了下来，只是吼道：“你当我魏家的米是养闲人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妇人差点没把碗给摔了，好在最后端住了，否则，又会遭到毒打。

想到龚琳琳走后，这些拳打脚踢才落到自己身上，她对龚琳末的愤恨又加了些。

她哑着嗓子没有说话，张嘴想说的是去要也得人家给才行，但这话出口饭是吃不成了。

早晨六点钟吃了点稀粥就去地里干活，足足六个小时，她做饭的时候腿都在发抖，视线好像也糊了一下，吓了她一大跳。

我还没看见儿子飞黄腾达，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她赶紧找地方坐下，喝了点凉水垫肚。

直到吃了点干饭，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等不了了！”

同乡进城打工的人传来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我看到你家女儿在大公司上班，住的是有人管的大房子，还开了小轿车。”

强烈落差使他愤愤不平：不孝女，赔钱货！老子在吃糠咽菜，你阔了天天大鱼大肉就忘了根。

“然后把她卖到山里。”

对，把她卖到山里赚钱。

这句话给了他灵感，他心中火热，兴冲冲地出门。

妇人逃过一劫，剩下清汤寡水的白菜和菜汤，她吃得津津有味。

左右张望了下，她喜不自色地掰开了鸡骨头，嚼着那点可怜的骨头渣子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