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解剖工作进行的时候,局里的男丁都轮着上,人手不够的时候,女的也当男的使唤。
解剖这两具尸体,第一个面临的难题,就是分离蜡尸附着蜡层。
全身性蜡化是一种罕见的尸体死亡现象,偏偏从蜡像馆搬回来的两具蜡尸,都是全身性蜡化尸体。而后面乔装的蜡层,应该是凶手后加上去掩人耳目的。
两种蜡状物质难以区分,只能靠人手一点点剥离。两具尸体的清理工作同时开展,万涛清理的是一男一女尸体中的男性尸体。
肉眼观察,男尸生前相貌基本保留,年龄推测在25岁到30岁之间。用CT三维建图判断以联合趾骨测量法,判断骨龄时,估算在27岁到28岁之间;另一具女尸年龄约比男尸小两岁,两具尸体上肢被人刻意摆成了举枪的手势,以万涛的经验推算,两具尸体极有可能死后被凶手移动过姿势。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
梁秀鸢扔下手套,冲出了解剖室,一举奔向女厕所。
盥洗室的门启了又开,在洗手池前,她吐出的都是些清水,能吐的基本都快吐光了。
杜羿升苦苦支撑着,酱紫的脸色,他明显不好受。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第一次清理时跑出去一趟外,全程都坚持着默默忍受住了那股死老鼠与老坛酸菜混合的强烈气味。
感官上的刺激,加上同类尸体的心理暗示,撇去对工作环境习以为常的法医,其他人鲜有抬脚进去的勇气。
黄仲这个壮汉的表现令人大跌眼镜,半个小时之前,没事人一样进去;半个小时之后,关了厕所隔间的门在那里狂吐不止,呕吐的声音络绎不绝。
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铁铸似的身形好似缩水近半,轻飘飘的像张苍白的白纸,坐在椅子上吐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梁秀鸢这个市局的警花也加入了清理工作,其他她大可不必去做这件事情,好些柔弱的姑娘,比如白梅就瑟瑟发抖,解剖室的门都不敢碰一下。
但是她不服输,凭着一股韧劲,吐了又进去,进了又跑出来吐。
孟小楼摘了手套走出气味弥漫的解剖室,去拿了未开封的矿泉递给梁秀鸢。
油腻的手感隔着手套,仍然印在皮肤表面,哪怕冲过了水也还有残留。然而,他们每人都戴了双层手套,按道理,是不会直接接触到尸体的。
“喝一口。”
“谢谢。”
梁秀鸢难得没有跟孟不楼呛声,孟小楼也难得正经了一回,没有再口花花地调戏她。两具不明身份的尸体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他又怎会有心情和从前一样插科打诨?
性子泼辣的梁秀鸢还是扎着那枚小丸子,但是缕缕发丝衬得那张脸像是易碎的水晶,孟小楼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这个好强的女人柔弱的一面。
“你和其他女同志好好歇着吧,我们局里男的又不是死光了。”
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脸色稍缓,然而胃却仍绞痛着,可她还是强撑着瞪了孟小楼一眼。
“你什么意思,搞性别歧视?少瞧不起人!”
即使是身体虚弱,梁秀鸢还是那枚小辣椒,一点就爆,脾气火得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小楼想给自己一嘴巴子,他单是想劝劝这姑娘休息,又成了自己的不是。
“我是说,你应该注重劳逸结合,不能在一线工作要紧的时刻倒下。”
他换了个比较容易接受的说法,梁秀鸢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紧蹙着的秀眉也舒展了,只是那张小巧的瓜子脸显得更加苍白,而没有血色。
放下了矿泉水,她对孟小楼问道:“孟队长,你这次也能抓到犯人吧?”全H市破案率最高的孟小楼也没办法破案,再请别的人来支援,恐怕结果也相去不远。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绝望。
孟小楼带着活泼地说道:“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实情他心中也没有底气,现今阶段掌握在手里的线索实在太少了,他们仅仅能够凭空臆想出一个强大、冷静的杀人狂魔。正因为他冷静,所以他作案时露出的破绽更少,能够破获案件的机率也更小。
好像自己没几回这么正经地叫过这人?
梁秀鸢恍惚想着,她没给过这人没回好脸色,都是厌恶外加嫌弃,也难得他大度不跟她计较。
孟小楼在她内心的糟糕印象,总算提高了一点好感。
她也故作轻松地回道:“你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吧?要不这样,我们来打个赌,如果你不能把这个凶手绳之于法,就把胡子给剃了!”
那一束小山羊胡,实在是非常影响观感,她早想拿它开刀。
孟小楼欣然应道:“好啊,谁怕谁是小狗。假如我赢了,梁大美女做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口花花地又回复了往日的不羁。
“好。”
“什么?!”
孟小楼惊得下巴都快合不上,他就随口一说,逗逗这姑娘开心,看她心高气傲单着那么久,就没奢想过人家能看得上自己。
“好话不说第二遍,赶紧滚去干活!”
那一刹那的柔情昙花一现,梁秀鸢虚踢孟小楼小腿,立即又竖起眉毛,摆出了张臭脸。
活该你一辈子单身!!!
而孟小楼权当成自己是听错了,屁颠屁颠跑回去清理尸体。
同时他不禁疑惑自己对梁秀鸢产生的诡异怜惜。
他抖了抖肩膀,又甩了甩头。
解剖室的冷风吹得他头脑冷静了些,又拿了副手套。
经过不懈的努力,编号一号的男性尸体真容毕露。淡黄色的蜡状物质,包裹了他的全身,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全身性蜡尸。
尸体的清理工作非常小心,基本没有破坏尸体的原貌,死者的面容平静,似乎没有挣扎的痕迹,也没有看到明显外伤,很大可能是药物致死。
但还不能轻易下论断,他对孟小楼说道:“翻转尸体。”
“哦,小黄!”
黄仲还是那派“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感觉有些力气,又重新进了解剖室。
他和孟小楼托着尸体时,胃液又是一阵翻涌,可是这不过是虚假的官感,他的肚子里早就吐得空空如也,剩下的只有后面被进去的矿泉水。
一号男尸翻转过来之后,仍然没有明显的伤痕,凶手在死者死后剥去了他们的衣服。
这出于什么目的?这具男尸全身上下,一点受虐待挣扎的痕迹也见不到,而毒杀这种可能性隐隐浮现在万涛胸口。
可惜能致人死亡的毒药品种繁多,在这具蜡尸身上也许肝脏能测出觉见的qing化物,砷化物一类无机毒素,但是如何凶手使用的是有机毒素,任宋慈在世能难从一具蜡尸找出残留的毒素。
万涛把能记录的信息都记录在册,孟小楼拍了照片吩咐道:“小黄,你去查查哪个地方有人口失踪的案子,比对一下信息。”
黄仲如蒙大赦。
“是。”
孟小楼已经看出这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快被解剖室里的恶臭熏晕过去,才给他指派了这么一个任务,正常来说,还得2号女尸的表层蜡解完,两具尸体的容貌都拍照记录,才会喊人过去查线索。
蜡像馆的监控案发当日,他已经派人过去调取监控录像,负责技术的同志,日夜兼程地在看监控录像,最有嫌疑的是国庆假期前一天。当天,有新的蜡像从别处运过来,但……凶手真就露出一个这么大的马脚吗?
解剖刀滑过一层油腻的蜡状表层,解剖分析完之后,万涛陷入了苦思。
“怎么样,老万?查出死因了吗?”
孟小楼有些迫不及待。
“没有。”
万涛冷静地回复,内脏虽然有些萎缩,但还是能依稀分清原貌,内脏看不到明显的出血点,和尸体外表一样,无明显伤痕,但是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死亡,总会有一个致死的原因。
没有一宗案件是天衣无缝的,相比于商场,他更愿意替遭受苦难的死者说话。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他们已经堕入了永恒的冰冷与孤寂,若是还蒙冤沉尸,世间未免太深觉、太灰暗。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夜深人静走进解剖室,仿佛能听见亡者的低语。
切下一小块肝脏,他封好后喊人送去化验室,寄托于凶手恰巧使用无机毒素显然是不真实的。
“弄完了!!!”
另一具尸体也清理完毕,万涛与孟小楼快步走了过去。然而,这具尸体与上一具一模一样,外裹蜡层完好,教科书级别的全身性高度皂化尸体。
尸体生前最后一刻的表情凝在了脸上,这具女尸的表情更加明显,她嘴角微微翘起,眼眉放松,安详而又圣洁,而正常人死亡时,都会被恐惧与害怕侵袭。
这种怪悚的面部表情,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药物所致,死者精神陷入一种迷幻状态,像曼陀罗花的提取物配合催眠手段,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萨满一流的职业,在古代不仅仅是祭祀的主持人,更是药师、医师、毒师,像非洲原始部落的巫师会用掺以曼陀罗花的迷烟,配合咒语一类的催眠手段,使人确信他拥有沟通灵的伟力。
万涛确认过一号男尸的面部表情,是死后逐渐尸僵形成的,唯一能阐明凶手痕迹的,只有在死者死后尸僵形成,而未被运到充满水份的湿润土壤或者隔绝空气的有利尸体皂化的地点时所造成的软组织撕裂。
男尸的手肘关节肌肉组织死后曾遭受破坏,换而言之,凶手在杀人之后的5~6个小时内,就谋划了今日的蜡像馆弃尸。
用抛弃这个词语来解释凶手的行为,还是过于牵强附会。他分明是有预谋地策划了这次事件,更深一层的目的,就只能是示威……杀人标志行为。
对2号女尸做完常规检查之后,万涛毫无头绪,他开腹之后发现尸体内部与1号男尸一样无异常。
只有器官的萎缩大小有点出乎万涛的意料,两具尸体的器官都萎缩了近半,无从判断两具尸体的真实死亡时间,他也没有办法,他的职责就是找出尸体上的线索,忠实地反馈到纸上。
万涛握着手术刀没有说话,孟小楼从没有见过自己的老搭档在哪一场解剖,会像现在这样一语不发,而且找不出头绪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精准地找出尸体存在的疑点,对案件的侦破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虽然毒理检测没出,但是万涛却觉得那份检测报告注定徒劳无功。他没有想通的是,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在受害者放松的时候,轻易将他们杀死。在他们的体表与体内,都没有丁点线索。
不好可议,这两具尸体,是他从业以来,遇到过的“完美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