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c617年12月14日，傍晚。

埃兹坦帝国地区靠近南方地带，没有比尔什克那样寒冷，米莫尼雷并未身着棉衣，但也不觉得寒冷，事实上，转化成为高等吸血鬼之后，他对寒冷的抵抗能力大大提升，已经不惧怕一般的冬季天气。

埃兹坦主城地区盛产油桐木，北郊郊外就长满了这种当地特产的树木，青花油桐木属于落叶类，此时已经光秃秃的好不萧索，只余枯枝，而白皮油桐木树叶偏小，并且不落叶，到了秋冬季，树皮更显得苍白，叶子还会转变成红色，十分漂亮。米莫尼雷知道，产生这种树木的原因是埃兹坦主城地区特有的大元素环境，据说，两万年前古代魔网尚未崩溃的时候，大元素环境并不会太明显地影响现实的事物，而古代魔网崩溃后，新的神座诸神上位，之后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大元素环境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对物质界的生物产生深刻的影响。不知是好是坏，或许利弊兼有吧。可惜，米莫尼雷自己生在这个时代，没有亲眼见识过上个纪元的景象。

米莫尼雷来到北郊森林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只有朦胧黯淡的光晕还在西方天空弥漫，依依不舍不肯离去，东南方向的天空中，蓝色和紫色两轮月亮散发着美丽的光，那是艾露尼和苏伦娜，夜之母的双眼。黑暗的夜色就是祂的面纱与衣裙，而诸多繁星是祂伴舞的陪衬。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多半已经略感疲惫，准备大吃一顿晚餐然后睡觉休息了，可对米莫尼雷而言，此时正是他最有精神的时候。

皮靴踩在森林之中，熟悉的碎叶与枯枝的声音，脚印浅浅，米莫尼雷来到了北郊森林里一个比较明显的空地上，他灵敏的视觉和听觉告诉他，附近没有其他人，莉米迦还没有来。

毕竟，约定的时间是午夜。

米莫尼雷只好等待，他找到一颗粗壮的白皮红叶油桐木，从空间手镯中取出毛毯，铺在地上，又取出尚未喝完的酒，自酌自饮起来。

“辨认出方向是很简单的，可真正走下去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使是魔法学徒，也知道源生理论代表着物质，大元素理论代表着能量，而符文理论代表着精神力，三个基本施法理论的核心方向是明确的，唉……”米莫尼雷思索着魔法上的事情，以此让自己心情平静。“如果三大无属性能量也能与之对应的话，以太能量、自然逸散能量、本体通用魔力……除了本体魔力与生命对应，勉强可以说是物质的代表，其他两个……啊，完全不是一码事。不是每个三与三都有一一对应的关系。图腾之中的朴素数字与具体的研究领域，不同……”

“可是为什么人能够使用魔力，能够使用斗气呢，生命，本质上是纯物质的，精神和能量都是额外的事物，也是可以被剥夺的，物质界、以太界、影界，世界有三层，人也有三层，有趣啊……”

“然而人心却不知有几千几万种变化，如果能看清的话……或许幻术与惑控的修行就能更进一步，所以我才努力梳理心境，但是，却往往茫然无绪。”

用很轻的声音自言自语着，米莫尼雷从空间手镯里拿出白天时候制作的元素晶石和通用魔力晶石，摆放在地面上，他盯着这些晶石，又思索起来。

“到底是先有了元素，才有了元素构架之上的无数事物，还是先有了诸多事物，才凝聚出了元素的意志，不明白啊……就像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在恐慌，那么他还会像懵懂无知时一样恐慌吗，或者说两种情感已经发生了变化？”

“启蒙之后与启蒙之前，真的会有那样巨大的鸿沟吗，那么启蒙的关键，又是什么呢？”

“那些东西，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米莫尼雷自嘲似的笑了，把空空的酒瓶放回空间手镯之中，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猛地往南方看去，米莫尼雷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她来了？

然而那并不是一个棱角分明的身影，不是她，来的人黑发黑眸，竟然是之前在四层楼旅馆楼顶上见到的那一对夫妇之中的一位。

是那位来自卡什塔尼亚的夫人。

“哦？真巧啊，你也来这里散步？”

米莫尼雷还未开口，那个穿着山林猎户似的毛皮衣物的夫人就先开口了。

米莫尼雷只好站起身来，礼貌地笑着，向她微微弯腰行礼，“我来这里是为了与约定之人见面。”

“赴约啊，那你反倒先来了。对方是女性？”那位夫人温和地笑着，问道。

米莫尼雷迟疑了片刻，如实回答，“是的。”

“不是之前陪在你身边的那位？”那位夫人向米莫尼雷越走越近。

“不是。”米莫尼雷依旧如实回答。

对方的脚步停了下来，“好吧。不说这个了。”她转移了话题，“你在思考魔法问题？”

“是的。想要弄清楚四种基本情感和四元素的关系。”米莫尼雷还是没有隐瞒。他看不出对面这位夫人到底有没有修行能力，但正是因为看不出，米莫尼雷才非常恭敬。

“四种？为什么是四种？哦，你是布博卡人，你们这里是这样看待的么。哪四种？小四绪？”

“小……四绪？”

“情绪之分，小四绪喜怒哀惧，大三情爱恶欲，或者，谈方术医学的话，就是喜怒哀乐悲恐惊七种心之道，东方卡什塔尼亚的方士是这样看待心灵的，同时，据说那些东方武僧和忍者们有别的看法，可惜我不太懂。四加三和额外的七心之道，已经够用了。”那位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的看法，让米莫尼雷心中一动。

“四加三，和额外的七心之道……难道您是一位卡什塔尼亚的方士？”米莫尼雷试探着询问。

“没错。”那位夫人点了点头。

米莫尼雷不再多问，就站在原地，思索起来，“真相不可知，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看法，都是对一个真实的不同方法的观察而得出的不同理论而已，原来如此。看来我走错了，以后得加强自己在预言学派的修行，我本以为元素就是真相，却忘记了，即使元素在我面前，我看不清楚，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位夫人回答的是方士对于情绪的划分，然而米莫尼雷领悟到的却是另一回事。

听到米莫尼雷的话语，对面的那位夫人微笑起来，“不错。不错。”她赞赏地看着米莫尼雷，“有趣，有趣。”她重复着，“你有你的路，那就好。萍水相逢，一时兴起，你不必在意。”她说完这些，竟然直接转身离开，往南回去了。

米莫尼雷看着那位夫人的背影，连忙深深鞠躬，稍微提高了声音，“谢谢。”

对方没有回应，继续离去了。

米莫尼雷直起身来，忽然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杀气，那样压迫式的气息让他竟然完全升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一阵头晕眼花，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

这一下吓出了他一身冷汗，米莫尼雷连忙爬起来，看向南方，却没有了那位夫人的踪影，只是直觉之中，好像有一个男人面带恼怒地看着自己，是那个金发蓝眼的中年男人。

他也在附近？可是为什么对自己发脾气呢？吃醋了，不至于吧？

米莫尼雷百思不得其解。

北郊森林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米莫尼雷重新坐到树下，抬头看着月亮，怔怔出神。

“感知，接近，触及，魔法学徒构建魔力回路的基本过程，没想到，我终日思索，却忽视了最基本的感知，预言学派的话……与幻术和惑控沟通，四加三，额外的七心之道……东方，看来，以后得去卡什塔尼亚看一看。只是中央山脉太难翻越，海路也太危险，北方又有诅咒之地，整个一道儿屏障把卡什塔尼亚和伊玛尼亚隔开了，上一次大规模的移民迁徙还是几百年前……唉……”

米莫尼雷逐渐沉默下来，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原本因为莉米迦而变得不安的心，在见到那位夫人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此时越回想，就越觉得那黑发黑眸的夫人非同一般，而且，见到她，还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

“方士的秘术……”米莫尼雷感慨着。这时，他右手的血色四勾玉印记传来一阵悸动，米莫尼雷知道，夜母神教的支援来了。

那是一个有点熟悉的气息，米莫尼雷驱动魔力，用传讯术向北方尝试沟通。

“赫斯托尔，是你？”

“没错，是我。”从北方传回了魔力通讯。

赫斯托尔也是一位高等吸血鬼，按血缘来算，勉强算是米莫尼雷的哥哥。他从小就接受了转化，在夜母神教之中的地位很高，虽然没有米莫尼雷夜之子的身份尊贵，但他不像米莫尼雷这样叛逆离开，他一直在夜母教会之中发展，现在不仅有着强大的个人实力，而且还有很多实力不弱的属下和一片领地。

只是，教会总部会派出赫斯托尔前来支援，实在是出乎了意料。一位已经修行成熟了的高等吸血鬼，比米莫尼雷这样半吊子的高等吸血鬼法师强太多了。

“你有什么麻烦？”对方传讯询问。

“我要见一个人，大地之母教会的，如果我们打起来，你帮忙就行。如果没事，就不必了。谢谢你的支援。”米莫尼雷分着好几次传讯，说了这一大串话。

“好。”赫斯托尔并未靠近米莫尼雷，远远地做出了回应，然后就沉寂下去。

知道了赫斯托尔就在周围，米莫尼雷不禁有些矜持紧张起来，那可是夜母教会之中的兄长，面对他，米莫尼雷还是摆脱不了心理的压力。他无法再思索自己的事了，于是他收拾好东西，站在树下，默默地等待起来。

时间流逝，夜色深沉，黑暗笼罩，月亮从东南向东北运转，逐渐接近了正东，是午夜了。

米莫尼雷忽然看到一个人形的光源，在北郊森林外亮了起来。那是一个棱角分明的身影，原本暗金色的盔甲现在充满神圣的光芒，变成亮丽的明金色，她没有戴头盔，原本的长发变成了只到耳边的短发。没有武器，她空着手，就这样浑身亮着光芒，向幽深黑暗的森林中堂堂正正地走进来。

一个在夜晚故意点亮自身圣光的人。

米莫尼雷知道，那就是她。

短发的她看起来少了一分女性的柔弱，更多了一分精干利落的刚强，有黑暗的夜色陪衬，她金色的身姿看起来更显眼，更有存在感，仿佛她的盔甲都变得更厚重了，她就这样不急不徐，以稳定的脚步朝米莫尼雷的方向走来。她显然已经感应到了米莫尼雷的气息。

灰袍的高等吸血鬼法师迟疑了片刻，也朝着她的方向迎去。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在油桐木的森林中，金色重甲的女骑士与灰袍的法师正面相对。

她蓝色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出什么情绪，还是如同印象中一样严肃，稳重。米莫尼雷见过她不穿盔甲时候丰腴美好的身材，有这样的记忆，米莫尼雷觉得面前的女骑士更有魅力了，明明局势还不明朗，米莫尼雷的心思却偏到了不该有的地方。

同时，心中那一种愧疚的感觉，越发明显，米莫尼雷看着女骑士，没有说话，身体也一动不动。

“如果你没有来，我一定会杀了你。”又过了一会儿，女骑士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所以我来了。”米莫尼雷回复。

“永夜将至，晦光如罪。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或者说，你是怎样理解这句话的呢？”女骑士忽然询问。

两人相见，不是战斗，也不是叙旧，而是直接跳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上，米莫尼雷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才犹豫着回答：“愚人自取灭亡，永夜不可阻挡，偏执倔强的光明，反而会助长黑暗的势力。”熟知夜母教义的他，当然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世界大势总是由多数人决定，然而精英永远是少数人，因此大势总是不完美的，该发生的灾难一定会发生，这就是永夜，而光明，是救赎，可如果太耀眼，就会适得其反。因此夜母才用温柔的双眼取代刺目的阳光，用幽暗的真相来指引信徒，身处白昼，反而可能厌倦光明，漫步于黑夜，才知道真理的可贵。

米莫尼雷熟知这样的教义。

可是，莉米迦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是这样，所以祂才要离开，可是哪里没有祂呢，祂又能离开到哪里去，把滚烫的煤炭从左手挪到右手，难道就能避免灼伤了吗？为什么祂，连祂都要这样做。”莉米迦自言自语着，神情中竟然有一丝茫然无助。

米莫尼雷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莉米迦重新看向米莫尼雷，她好像也重新打起了精神，再一次变得严肃沉稳起来，“因为你的这个答案，我原谅你了。”她说道。

米莫尼雷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没事了。以后再见吧。弥赛亚圣国是绝不会允许炼金工坊留在埃兹坦帝国的，这不可能妥协。”女骑士说出了米莫尼雷想要试探的情报，然后就转身准备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就要离去，米莫尼雷心中按捺的悸动终于爆发，他大声说道，“或许祂不是想要逃避，而是为了更好的未来而暂时忍让。”

“忍让？”女骑士的脚步停下了。“面对丑恶黑暗，怎么能忍让？”

“可没有人是无敌的。莽撞终会灭亡。”米莫尼雷回应。

“莽撞？”女骑士转身，再次看向米莫尼雷。

两人目光远远相对，过了一会儿，女骑士笑了，“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我不想接受。”

“我，”米莫尼雷停顿了一会儿，“也不想接受。”

听到这里，女骑士笑了。不是印象中的那种畅快的大笑，也不是拍着自己的肩膀，战友似的那种鼓励和赞许的笑，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柔的决绝。

“我记住了。不要说话不算数。”女骑士笑着，转身离开。

米莫尼雷看着她，默默握紧了拳头。

右手上的血色四勾玉印记不停传来悸动，但米莫尼雷向北方传讯，“不许动手。”

赫斯托尔的回复，是警告似的一声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