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得生姓程，与洛城里的程家是血亲关系，自是程家管辖之内都是他家之所在。但真正能去的地方，该去的地方，只有程家主家。主家是温馨暖人的避风港吗？当然不是，对于程得生来说，那里是囚笼，一个他要度过余生的囚笼。故而在肖冰反问他时，他只是气愤着，没有回答。

何况方才肖冰与贪杯大师言谈中自称是程家侍卫，这人与自己便是相反的立场。他本以为只是途中遇到的普通江湖中人，却不巧还是程家的侍卫。他说的话多少有些程家的意思，看来自己果真是无家可归了啊。

程得生想及此，情绪越加低落，脸色也不好看，身体更沉重了些，站在原地挪不动脚。

李炎看着程得生鼓包似的脸，两手一拍，大笑道：“这是什么样子，小少爷做鬼脸蛮可爱的。”

程得生还是气，心里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抓牢了他。对李炎也没好脸色，认为李炎刚刚是笑话他，努力装出粗嗓门道：“再笑，定不饶你。”

“夸你呢，看我，我做的鬼脸可丑了。”李炎抬起两手，食指将眼角拉长，两小拇指扒拉着嘴角，无名指抵住鼻头，一看过去果然一副阴险又猪头般的丑模样。崔善良敲着李炎背部，“别闹，看你那样子，我该拿个镜子过来。”

程得生瞥一眼，立马转过头去，“只有孩子才玩这种游戏。”

“哦，少爷长大了嘛。”李炎笑嘻嘻的走到程得生旁边，拽着他胳膊走进低坡寨。

肖冰与胥何已是在前方缓缓走着，没有管三人的游戏。这世道，还有心玩闹的人都活不长。但他们还是孩子，知道的少，身上没有多大的恩情仇恨，没见过多少腥风血雨，还有心思玩，就让他们玩吧。他看着左边的胥何，张口欲言又止，小小年纪心思却深，活得比他还累。肖冰哀叹一声，轻车熟路的走向他经常光顾的客栈。

“你跑慢点。”街道中央一个年少女子喊着。她身着彩衣，挽着灵蛇髻，向肖冰的方向挥舞着手绢，那手绢浅浅的紫色，只被女子攥着一角，飘荡在空中的部分将其绣花形制展露无遗，肖冰一眼认出来了。年少女子是客栈掌柜的女儿赵思真。他去年办事途径低坡寨，在此留宿一夜，被赵思真纠缠，无奈从洛城寄来一方手绢给她。

“没事，稳着呢。”赵思真喊向的那人道。瘦瘦小小的身子，稚嫩的声音，又是低坡寨从哪里救回来的孤儿。他手中托着一个圆盘，盘中是满满的羊腿肉，乌黑的表面流着浓厚粘稠的汤汁，是这个客栈厨师的拿手菜，酱烤羊腿。他向肖冰的方向跑来，喊着“借道，借道”。虽然这条木道眼下稍显拥挤，但他步伐稳健，轻松从肖冰身边侧身跑过，在转弯处没做停留又向另一条上坡路奔去。那条路是通往低坡寨中心的路，他们寨主的居所。

胥何诧异停下脚步，随后跟上肖冰，疑惑道：“刚才没听见那人喘气。”

“许是功夫底子好吧，江湖里跑的自有一身本领，大惊小怪。”肖冰教训晚辈似的说道。说完他有点后悔，不必要的东西说多了。

程得生在被李炎拽着走了一段后，忽然挣脱开，道：“自己能走。”便大步赶向前方，执拗的不看身后两个搞怪的家伙。路人投来异样眼光，见是孩子见闹别扭便嘻哈哈笑开来。他们看不见寨子高处正有人端坐着看下面的风景。

“哟，程得生，人生漫长。”胥何扭过头对刚赶上来的他道。程得生眉头一皱，“乐观。”

“你们下次别离我太远。“肖冰见几人赶到，叮嘱道。

“知道了，肖大哥。“崔善良应道。

他们没走多久，在一间客栈前站定，客栈屋檐下缀着一排红灯笼，透出明艳的光亮来。屋檐正中下方牌匾写着四个朱漆大字：是间客栈。牌匾两头挂着一角镶金的牛角，是低坡寨的标志。“这种小地方还有自己的派别？“程得生不屑道。

派别在胥何三人听来多少会赶到疑惑，他们才出山村不懂得世间许多规矩。崔善良兴致问道：“什么派别？“

“就是看到类似这种的标志，表示这地方有人罩了，别人动不得，要是乱来就会被追杀或者驱逐。“程得生见是崔善良问的，耐心解释道。

“那这里是低坡寨，有这个不是应当的？我刚看那些武林人士很忌讳这里。“李炎道。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中原南部，南部就属洛城程家的势力最大，要找庇护伞自然是挂程家标志作为护身符，自制标志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程得生又道，神色谨慎，像是在说惊天秘密。

“哦，那还真是蹊跷。”胥何道。

“你不是程家少爷吗？怎么还不知道自己家族管辖哪里。”李炎道。

“我，我知道多少与你何干。”程得生没好气道。

“你们四个是要暴尸荒野吗？”肖冰冷漠的声音自客栈内传出。他一手搭在柜台上，斜靠在柜台前看向门口四个争执的人。

“我就问问。”李炎道，看着甩手走在前面的程得生，又看向胥何，委屈道：“我刚有说错话？少爷脾气就上来了。”

胥何与他面面相觑，均摇摇头，跟了上去。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娉婷少女，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右臂撑在柜台上支着下巴，“一个小姑娘你也下得去手，变态不？”

“咳，”肖冰一手轻握成拳握抵住鼻尖，轻咳一声，“受人委托，你别乱说。”

“什么委托？”少女身子探出一点，凑到肖冰脸前，问道。

“程家之事，你别问。”肖冰没想到少女凑得这般近，额头都要贴上他的脸颊，吓得站直了身子小声道。

“那我就不问咯，站那么远做什么？”少女道，拿出紫色手绢擦拭额头，又系回去。这少女自然是赵思真。见到肖冰出现，不想表现太过热情便站在柜台后没走出来，然而经不住思念的冲动，说话间带着点打趣挑逗的意味。

“又住一宿？”

“对，一，两间房。”

“程家出来的都是大忙人，”少女从身后取来两张房牌号，“今晚我去找你哦。”

肖冰伸手欲拿，少女却又将房牌号收回去。

“好。”肖冰沉默一会道。少女这才甘心将牌子递给他。

胥何四人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等肖冰领着他们前往房间。胥何算是看出来肖冰这人的软肋，多情。是装的还是真的如此？胥何看着肖冰背影，那挺拔的身影丝毫没有闯荡江湖的沧桑感，反而有种晓幽镇那些老爷们沉稳的感觉，可靠、安全感、值得信任几个大字像是写在他后背一样。也难怪赵思真在来往旅客中对他有所迷恋。

“晚饭我会叫人送上去。”身后传来赵思真软糯的声音，好像刚吃完糖果的少女。

这间客栈不算热闹，一楼闲坐的人只有几个，对比晓幽镇茶馆那次，可以说稀稀落落，甚至有点清冷。楼梯上还有人走动，多数是上楼的，因为许多人是刚到，要去自己屋里休憩一会，或者说检查一番。这个江湖里，到处都是小心翼翼的人。

肖冰翻着自己手中的房牌，墨黑的字刻在一指厚半掌长的白枫木上。

二楼左三间，二楼左三别间。

奇怪的命名方式因其奇特的用处而存在。所谓别间和正常屋子的外形毫无差别，显露在外的房间刻牌也是独立的名字，没有哪一间的别间之称。但因为是某一间的别间，所以在设计上拥有了一个相通的机关。从左三间可以不通过走道前往别间，从别间只能经过走道前往左三间，起到监视、囚禁与保护的效果。在三教九流中，有一个词来称呼它，叫避世厢。这种厢房并非有钱就能住进去，还得有渠道。肖冰只和赵思真说要两间房便拿到避世厢，是早通了暗号的结果。

胥何走在几人的最后面。他目不斜视，紧紧的盯着肖冰背影，思索着自己的判断。两只手没有头脑那般冷静，隔着衣服挠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故，隐隐感觉身上有一股奇痒难耐的痛苦。隔衣搔痒不痛快，他将袖子拉起，十指指尖狠狠掐着自己皮肉妄图以更强烈的痛感抑制痒证。程得生听到身后奇怪的声音，转头只见胥何疯狂的举动，大喊一声“你——”，话未说完便被胥何警告的眼神给堵住了嘴巴。

“你是丢魂落魄了吗？” 一句不轻不重的询问在胥何耳边响起，无声无息，他环顾楼上楼下，没看到有人针对他说话，他疑惑的瞅着程得生，程得生因其狠戾的警告已自觉转回头去。

“是谁？”他在心里问道。良久，没有回应。他仰起头看向屋顶，红灯笼泛着柔和的光芒，为人们照亮暗夜中的一方空间。仅仅一瞬间，柔和的光芒被遮蔽，有轻柔的黑发自他脸颊扫过，淡淡的梅花香味窜入他的鼻腔。胥何怔住了，眼睛盯着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女人似是感受到他毫无敌意的目光，回眸投以如花笑靥。春梅乍现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