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聂雪霁去找穆灵钧的时候,穆灵钧的脸色似乎是不大好,脸上有淡淡的忧伤,眼睛有点湿润,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她看向穆苏,穆苏也也是一脸严肃冷淡。
聂雪霁喊“伯母好”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了声,然后便转身走向内院去了。
“灵钧,你怎么了?”
她看见地上有个翡翠镯子,绿得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只可惜被摔碎了,碎片还没有来得及被清理掉,洒散在地上,晃眼得很。
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她想。
穆灵钧轻拂了下散落在肩边的几绺发丝,原本就冷清的脸上此刻就如同冰雪雕刻的一般,虽有淡淡愁容,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皎洁光华的感觉。
“母亲知道我的事情了,她不同意我和顾宴之交往。”
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面某一处物体发呆。
聂雪霁的心咯噔一下,眸色顿时深了几分。
她来找穆灵钧原本就是因为她和顾宴之的关系啊,也许有穆灵钧的劝说就能够救小曼和林染哥哥,可是现在看来是连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
她细细想了下,还是觉得奇怪。
顾宴之为什么偏偏要看准了林家?如果仅仅是为了搜刮油水谋取利益的话,那么多的商企他放着却偏挑准了林氏实业,在整个清城商会食物链中只能算是一条小鱼的存在,对于顾宴之来说根本就毫无油水可捞,也没有任何抵抗力可言,那么他费了这么多的手段和心力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聂雪霁至今都想不通顾旵为什么要灭了北岭街,当初她只是简单地认为是军阀随心所欲杀戮无度,可现在想来顾旵如果真的这样昏庸的话,那他恐怕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阿雪,”穆灵钧拉起她的手,“之前生日宴的时候我提前离场真的是对不住你和林同学。”
聂雪霁被穆灵钧这一声“阿雪”给打断了思路,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穆灵钧这样唤自己,有些愣住了。
穆灵钧继续说:“说来也奇怪,那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有些不舒服……”
“没事。”
聂雪霁轻轻吸了口气。
她本来是想让穆灵钧去劝说一下顾宴之的,然而眼下这情况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了。
那么眼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去平阳找洛寒江。
***
平阳。
洛寒江平日里再怎么肆意张扬,见了洪老爷子也只得稍微收敛些性子乖乖听训。
洪月笙对洛寒江来说是长辈一样的存在,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说洛寒江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的话,那么洪月笙就是识得千里马才能的伯乐。若没有洪月笙的赏识,便没有今日的洛寒江。
只是近几年老爷子的年纪越来越大,这人年纪越大,脾气也就越大了些。虽然他脾气本来就不见得有多好。
此刻洪月笙坐在公馆的沙发上,手里的特制拐杖被他双手交握着,手指不时地敲动发出“哒哒”的声响。
老人的神色被很平稳地收匿着,叫人看不出一点波澜。
洛寒江就那么笔直又随意地站在他面前,眼帘低垂着。灯幕里银色的流光洒溅到他颀长的身形上,拓上一层淡淡的冷色光晕,与长风衣那黑丝绒般的暗不同,将整个身形轮廓都勾勒得凌厉又柔和。
很长时间,老爷子才慢慢开口:“听说你在清城与顾旵有点不和?”
洛寒江沉默两秒,抬起眸子:“的确。”
“好,我允许你对这样嚣张的家伙为所欲为,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洛寒江:“……。”
所以您加急把我召回来就是为了这事?
他眉头微拧起来,心里还是有点不安。
果然,公馆偏厅里的空气安静几秒之后,洛寒江很明显地看见洪老爷子脸上的情绪变严肃了点。
“我想知道,”洪月笙慢慢地说,“你看不惯顾旵的理由。”
“您刚才不是说了,他很嚣张啊,这样的人最让人看不惯了。”
洛寒江性格乖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时候在洪月笙面前也会展露一点出来,老爷子也不说什么,这毕竟是他亲自选出来的接班人。
老人孤寂,表面上看着风光其实一把年纪了平日里连个真正贴心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是把洛寒江当孙子一样看待的,所以时不时也会把洛寒江叫回来说会儿话。
“没有其他原因?”
毕竟在他看来,洛寒江性格虽然是肆意张扬了点,但也不是那个做事什么都不考虑的愣头青,他的心力与魄力他还是放心的。
如今时局不稳,军阀争纷,北方那些家伙又极不稳定,其实在这个时候得罪顾旵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洪月笙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犀利的眼神中分辨不出有什么意味深长的含义。
“寒江,我不希望你受到些什么外界的干扰。”
“我希望,你,只是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
洛寒江皱了下眉,又隐隐想起凌舟之前对他所说的那些话来,垂在身侧的指尖一点点攥紧起来。
洛寒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洪月笙若是想了解他的情况的话又是何其容易,且不说整个清城里零零散散分布的眼线了,单是督军府内安插的眼线数量恐怕就不在少数。
这些年来他在做些什么恐怕老爷子都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得一清二楚,那么说白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木偶罢了。
其实这些对于洛寒江来说也没什么,他只知道,洪月笙对他有恩,他应当报恩。他在这乱世中早就放弃了挣扎的希望,没有了力气,没有了心气,只是万丈深渊中一具空壳而已,空有躯壳。那么其他的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他可以不在乎。
只是若是涉及到聂雪霁,那就另当别论了,她是他在这污浊尘世中的唯一光亮,一旦有一丁点机会抓住了,就会贪恋沉溺到舍不得放开。
“所以?”
洛寒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勾起嘴角笑盈盈地反问。不过那笑是没有灵魂的空洞的笑,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空,让人发寒。
“你这是在跟我装傻?”老爷子的脸色不太好看,“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五分钟后,洛寒江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姿势在洪月笙面前站着,笔直的身形中带有点随意倦懒,眼帘半阖着,银白色的光影拓在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轮廓弧线像是精心刻画出来的一样。
他没有说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
洪月笙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看着洛寒江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拐杖被他按住敲打了几下暗瓷色的地板,最终还是强压下怒意。
“这会毁了你的你知不知道?”
洛寒江笑着开口:“哦,养个女人就会毁了我,那我洛寒江未免也太脆弱了吧。”
“你要养多少个女人我不管也管不了,可关键是不能——喜欢。”
洛寒江没有答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洪月笙,眸子平静得可怕。
他知道老爷子要说些什么,不过是和凌舟一样的那些家长式的劝告与提醒,提醒他要离他的女孩远一点,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根本就做不到。
洪月笙重新回归到正襟危坐的姿势,良久,才缓缓道:“你要敢于去面对你所不能面对的事情,只有战胜了自己心里那些最不可逾越的不能放下的东西,你才会是一个真正的强者,勇士,否则,便是不堪一击的懦夫。”
“我不希望我辛辛苦苦千挑万选选出来的人是个最无用的懦夫,可是,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差。 ”
“我不喜欢给别人做选择题,那样太耗时间也太无趣了。”
洪月笙轻轻抬眼看了下洛寒江,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好像在洛寒江这里并不起什么作用。
但他还是压着怒意平静下来。
“我喜欢自己直接做决定,要是真到了那一步,那个小姑娘就会一声不响地消失掉。”
他掐掉手里的雪茄,红色的光点瞬息灭掉,烟灰慢慢落在了暗瓷色的地板上,和之前积的灰烬一起堆积成了一个灰色小堆。
洛寒江的手越握越紧,额角有淡淡的青筋绽起。
他不说话了,凉薄血丝渐渐攀上双眸,冷白清隽的面容失去光色,只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狞笑。
他自然是知道老爷子的手段,也知道他所说的绝不是什么玩笑话。以多年来对他的了解来看,若真是到了那一天,只怕聂雪霁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来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啊,什么狗屁督军,什么位高权重,到底来都是一堆废墟破烂玩意儿!洛寒江第一次在他那还并不算称得上长久的生命旅程中感受到了一种深重的挫败与无奈。
原来他最终还是只能呆在那暗不见底的沼泽里,越陷越深,他所瞥见的光与美好,哪怕再不舍,都要舍弃了吧,他根本就不配拥有,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法给她安稳平淡的生活,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只能活在已经腐烂的绝望的死水沟渠中。铜绿成的翡翠,铁锈成的桃花,终究不过是假像罢了。
他应该早就料到的,然而还是偏执地傻傻不肯承认这个现实。
因为那个梦,太美好了啊,让人不愿意醒来。
洪月笙的话落声后,公馆侧厅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洪月笙其实是有些震惊的,难得看见那个平日里乖戾得不可一世的少年这样安静,听完他的“威胁”后居然没有一点要冲动反抗的迹象,虽然他的情绪并不平静,但是可以看出还是被他压抑得极好的。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洪月笙感到隐隐的揪心与不痛快,因为他的直觉清楚地告诉他,他能这样威胁得让他一声不吭地听话,那么别人也能,尤其是那些躲在暗处的魔鬼。
看来那个小姑娘不管怎样还是不应该存在的啊。
洪月笙无奈地叹了声气,眼底闪过些阴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