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花开得正好,燕京街头,锣鼓喧天。
琇霓裳坐在榻边,无声叹了口气。
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琇家所有人都高兴得很——只是这高兴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着这桩婚事里的另一个人,当朝太子宫轻语。
魏光宗膝下只有宫轻语这一个儿子,琇霓裳今日这一嫁,虽说是做的侧妃,可日后待他登基,侧妃也成了贵妃,琇家还愁日后不能飞黄腾达?
可飞黄腾达是要付出代价的,父兄为前程富贵所蒙蔽看不见,琇霓裳却不能不保持清醒。
身后的木门陡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琇霓裳一怔,登时便敛眉藏起了眸中所有情绪,乖顺地坐在了榻边,温婉柔和,仪态端方。
有人平稳地踩入了室内,脚步沉稳镇定,在她耳边轻轻一荡,还未等她听清,便有一杆喜称挑开了她头上的盖头。
琇霓裳的视线一亮,却强忍着没有抬头,只盯着自己的膝,轻轻道:“见过殿下。”
她不用抬头看,只需捉到一片大红的衣角,便知此人穿着喜袍,又在此时入了新房,想必是宫轻语无疑。
果然,那人没有否认,只是稍稍沉吟了片刻,勾唇轻笑了一声,低低缓缓道:“抬起头来。”
一把稍哑的嗓擦耳而过,琇霓裳依言抬了头,就见他淡淡睨了她一眼,眸中古井无波,只轻道:“琇霓裳?”
分明是个问句,在他唇边一滚,就好似染上了东宫的威仪,变成了一种命令。
琇霓裳心头一紧,本能地应道:“是。”
宫轻语便眯了眯眼,眸中轻轻闪过一抹了然之色,道:“今日淮州虫患,颗粒无收,赈灾粮却迟迟未至。本宫没记错的话,负责此事的官员便是姓琇的。”
这话说得轻,里头的含义却一点儿不少。
他的敏锐让琇霓裳紧张地抿了抿唇,手心微不可查地一掐,低低道:“……是,正是家父。”
宫轻语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这就是你嫁入东宫的目的?”
琇霓裳不敢接话了。
——他说的一个字也没错,这就是她急匆匆嫁入东宫的目的。临行前,父兄还特意叮嘱过她,美色惑上也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好,无论如何,也得说动太子,一定要让他出手解决此事。琇家位份官职太低,这种劳兴一州的事是万万不敢一家担着的。琇霓裳身为琇家女,无论如何也必须得保住自家。
可宫轻语实在太过聪颖谨慎,只不过一个照面就将她和琇家的目的看得这般透彻,让琇霓裳不自禁地便湿了一身罗衫,背后冷汗爬满一背。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想要起身逃跑的心情,勉力镇定道:“殿下何不想,您只需对琇家出手相救一次,日后琇家便是您的剑、您的刃,您又何乐而不为?”
宫轻语嗤笑,瞧着她淡淡道:“你琇家微末,就算是救了,又能帮到本宫什么?”
琇霓裳一顿,刚想开口自辩,便又见他讽刺地一挑眉,勾唇道:“再说了,你琇家与秦贵妃有亲,本宫凭什么信你?”
语气闲闲散散的,听着好似没什么情绪,可他一双眼却冷得好似淬了冰,让琇霓裳死死咬了咬下唇才不至于露怯。
她早早便听说了身为天子宠妃的秦贵妃与并非其所出的太子不和的消息,但在他开口点破前多少还存着点侥幸,以为琇家和秦贵妃那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不会引起宫轻语的注意,却未曾想,她还是太天真了。
琇霓裳低头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开口道:“殿下心中早已有所决断,又何必找我讨要一个无用的答案。”
宫轻语轻笑了一下。他轻飘飘扔了手里的盖头,脸上表情薄凉,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琇霓裳,你既已知晓自己是琇家送来求着本宫出手相助的筹码,便该清楚,日后自己在宫里是个什么位置。本宫愿意与你相敬如宾,互不干涉……”他眼一抬,冷冷扫她一眼,“只是别的不该肖想的,你最好一次也别肖想。”
“否则,本宫必不留你。”
他说完,便直接甩袖就走,琇霓裳一愣,忙道:“殿下要去哪里?”
宫轻语头也没回,冷淡道:“书房。”
那木门又“吱呀”一声关上,宫轻语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盖头,眸中深思,一夜未睡。
次日,天才蒙蒙亮,她便早早起了身,梳洗打扮。
她嫁的是太子,今日定然是要入宫请安的,只是昨夜太子离去,今日……
还未等她想完,一推门,便见宫轻语已经等在了院中。
他换了一件玄色的长袍,挺拔俊秀,好看得紧,见琇霓裳出来,连寒暄都省了,只淡淡道了一句“走罢”,便率先上了马车。琇霓裳一怔,赶紧跟上。
之后便是一路未言。琇霓裳靠着软枕止不住的想,这东宫太子,可真是一个副冷淡不过的性子。
魏光宗在偏殿见了他们俩,受礼奉茶,笑眯眯地将二人打量了一遍,便笑着同一旁的秦贵妃道:“果然是郎才女貌,贵妃果然慧眼,这婚事提得当真是好。”
秦贵妃还未答,琇霓裳身上的冷汗就先下来了。
……她竟不知这婚事里还有秦贵妃的手笔,也不知太子要作何想!
秦贵妃却好似完全没见到她紧绷的神色似的,笑着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弯唇道:“可不是?陛下有所不知,这可是臣妾最疼爱的侄孙女。”
魏光宗诧异地一挑眉:“哦?说来倒真与贵妃有两分像,好极,赏!”
说着便赏了一连串的宝贝,赏得琇霓裳心惊肉跳,如芒在背,连忙拜谢。却听秦贵妃笑眯眯地又转向了她,紧紧盯着她的眼,道:“你与本宫是一家人,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
话罢不着痕迹的在琇霓裳掌心轻轻一挠,眼中便有了两分警告。
琇霓裳不是傻子,怎么能不知道她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要自己为她所用。
她乖顺地一低头,道:“谢娘娘爱重,霓裳受宠若惊。”
秦贵妃只当她是懂了,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笑眯眯地拍了怕她的手背以示疼宠,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垂首不言的宫轻语身上,秀眉一挑,似笑非笑道:“太子这才初初新婚,便急急忙忙地唤了玄衣……看着未免太阴沉了些。”
魏光宗随着她的话一转头,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
琇霓裳心下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她这婚后才刚与秦贵妃打了一个照面,秦贵妃便当着她和皇帝的面就要落太子的面子,想来两人的矛盾已经激化到难以调和了,让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果然,魏光宗沉了脸色,望着宫轻语冷冷道:“放在平日里便罢了,你大婚次日便穿了一身黑衣来见朕,是想告诉朕你对这门婚事不满,还是对朕和贵妃有什么不满?”
琇霓裳心急,却不敢在这种时候说话,只心说幸亏皇帝和秦贵妃这会儿还不知道昨夜太子并未留宿在她房中,否则还不知要如何震怒。
宫轻语稍稍沉默了一瞬,琇霓裳见他的指骨无声地一捏紧,随后又迅速放松了,连一句解释都未曾,便躬身一个长揖,平静地告罪道:“是儿臣的疏忽,请父皇、贵妃责罚。”
秦贵妃却只当没听见,任由他就这么维持着那个姿势立着,反而拽着琇霓裳语声关切地话家常。
琇霓裳如坐针毡,却还得强笑着硬撑,足足煎熬了一盏茶的功夫,秦贵妃才终于开口说乏了,魏光宗二话不说便要带她离去,她懒洋洋抬眼扫了一眼宫轻语,又再给了琇霓裳一个眼神,这才转身走了,要宫人带他们出宫。
琇霓裳被她那一眼看得双唇紧抿,无声叹了口气。
她自然知道,刚才这一幕幕的固然又秦贵妃存心找宫轻语不痛快的成分在里头,却也未尝不是做给她看的——秦贵妃是要借此让她看清楚,这宫中到底是谁说了算,她若是识趣,自然知晓该怎么选。
她不禁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宫轻语,见他神色无异,转身便往外走,一时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想法,只好赶紧抬步跟上,又跟着他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
琇霓裳等了半晌,没等到宫轻语开口,只得咬了咬牙,主动提起话题道:“殿下昨日问我,琇家凭什么劳动您出手相救。”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车内的平静。
宫轻语抬了眼,淡淡望向了她。他神色平静,琇霓裳却从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捉到了一抹藏得极深的怒意。他只冷冷盯着她,那目光中的重量却重逾千斤,压在她的头顶,直压得她喘不过气。
太子终归是太子,未来储君的尊严不可侵犯,方才秦贵妃一事,他又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琇霓裳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意,却还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镇定,垂眸低低道:“臣妾不敢为琇家担保,却可以向天地起誓,只要您出手相助,臣妾定为殿下一人所用,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