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及侧妃出门之时天色向晚，西方天际，红霞低垂，残阳如血，仿佛有艳丽凄绝的红色长河从长空倾泻下来，天水大街被笼罩在殷红的光芒中，像着了火。

　　宫轻语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绝艳之景，静静的长望西方，神色宁静而平和：“真是不错的地方。”

　　琇霓裳与母兄道别之后，走到他身边，恰好听到这句恍如梦呓的低喃。她随之远眺，夕阳落在她脸颊，映得她苍白面容有了血色的光彩：“是啊，是个很好的地方。”

　　所以她拼尽性命都要守护。

　　宫轻语轻轻扫了她一眼，神色意义不明。

　　琇霓裳无法读懂他晦暗不明的眼神，只好低着头，做出乖顺温婉的模样，跟在他身后上了回宫的马车。

　　宫轻语向来冷淡，此刻也没有要与琇霓裳说话的迹象，从上了马车后便一直闭目养神。

　　车厢里一时很静，琇霓裳只能听到自已微弱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有风透窗而过，飘飞的绉纱帘幕中透出艳丽鲜亮的色彩，琇霓裳忽然心思一动，目光小心翼翼的扫了一眼对面紧闭双目，不动如山的宫轻语，然后微微侧身靠近窗户，掀开了帘幕。

　　热闹的红尘气息扑面而来。

　　天水长街的人们见到太子的新鲜感早已过了，对这辆仪表辉煌的皇家马车没了过多的关注，重新回到自已的生活中，顶着晚霞忙碌着。

　　琇霓裳放眼望向西方，那一片天际像是着了火，夕阳垂坠到前方的马蹄之下，就好像一直走一直走，便能踩着晚霞走到天上。

　　琇霓裳忍不住轻叹一声，但随即又想到太子在侧，便立刻收回视线，回头偷眼看向宫轻语，想要确认他是否被惊醒。

　　然而却猝不及防的看入对方深沉的眼睛。

　　宫轻语不知已经看了她多久，神色冷淡，宛如泥塑的神像，遥远而不可触碰。

　　琇霓裳猛地一惊，心中陡然尴尬无比，但面上却不显，立刻回身坐直了身体，神色乖顺端庄，一派太子侧妃的煌煌气势。

　　宫轻语神色不变，但是视线却始终若有若无的罩在她身上，琇霓裳全身戒备，挺腰直背，鼻眼相观，竭力将自已当成与他别无二致的泥塑神像。

　　然而宫轻语的身体忽然一动，微微向后靠在了车厢的墙壁上，伸手撩开了背后的帘子，转头看了出去。

　　大街上喧闹的声音从他身边的窗隙中漏了出来，他的声音被红尘众生的声音覆盖，有些模糊：“那枚扳指跟了我许多年，在我还是后宫里一个隐姓埋名，见不得光的皇子的时候，它就已经在了。”

　　隔了许久，琇霓裳才分辨出他话语中的深意来：“请殿下放心，臣妾和琇家绝对不会辜负殿下的信任。”

　　宫轻语回过头，重新坐直后望着她，忽然状似随意的问道;“淮州虫害，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扣押赈灾粮？”

　　琇霓裳知他有意考教，定了定神，道：“兹事体大，牵涉极广，但若想打破目前的死局，有两个问题却不得不解决，首先便是殿下您方才提到的问题，淮州虫害牵系万民生死，为何已经拨放多时的赈灾粮却迟迟未到淮州？其次便是家父，家父虽然官职微末，但却是陛下和殿下亲派的官员，身负朝廷调令，怎么有人胆敢无故将他扣押？”

　　宫轻语神色不动，只是安静聆听。

　　琇霓裳微微垂下眼睛，继续道：“臣妾无意议论朝政，但此事却众所周知，历年大灾，朝廷调拨的赈灾粮都会通过各层各级的官员运发下去。但是各层级的官员就像一张网，因为是网，所以便有缝隙和漏洞，再多的粮食用网来装运，最终都难免遗漏。”

　　似乎是觉得她的比喻十分新奇，宫轻语微微挑了挑眉毛：“你想说的无非是赈灾粮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的问题，无需顾虑太多，你有话直说便是。”

　　琇霓裳低眉颔首，但眼中神色却冷醒镇定，与她小心唯诺的样子截然相反：“灾难于百姓来说是死境，但于某些官员而言却是发财的机会，盘剥赈灾粮的事情屡见不鲜，但这还是首次出现赈灾粮不知何踪的情况。”她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冷，就连声音都微带寒意。

　　宫轻语不动声色的望着她，就像望着一把正在微展锋芒的长剑。

　　“殿下，赈灾之事是陛下交给您的，若是家父未能完成赈灾事宜，获罪被杀，于秦贵妃来说不过是损失了一个有点故旧的无名小卒，根本无关痛痒。但对殿下却影响甚大。”琇霓裳霍然抬头望着他，眼神明亮。

　　宫轻语神色平淡，就好像眼下之事与他无关。

　　“家父在此事中扮演的虽然是秦贵妃的党羽，但实际却是受命于殿下。此事未竟，殿下必将受到陛下的责难，且秦贵妃必会从中挑拨，殿下难逃干系。”琇霓裳声音很稳，神色冷静，原本错综复杂的事情被她条分缕析的剥离出来，渐渐露出被掩藏至深的真相，“但是殿下您明知如此，却依旧这么做了。”

　　“哦？”宫轻语神色如常，但是眼神却缓缓变了。

　　琇霓裳凛然不避的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开口：“因为您是故意的。”清风入窗，带起她身后的帘幕纷飞，琇霓裳的眼睛反射着天光，似有星辰落于其间。

　　宫轻语不言，死死盯着她眼中烈烈的光芒，嘴角缓缓的勾起冰冷的笑意。

　　琇霓裳感觉到了某种深刻的危险，忍不住颤了一下，但是她却依旧不避不让的与宫轻语对视，脸上神色冷定无比：“殿下，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您为秦贵妃设下的陷阱吧。”

　　宫轻语神色冷峻，但却没有反驳。

　　琇霓裳知他心中动了杀意，但却不肯退避。从她决议嫁给太子的那一刻，她和琇家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她要做的就是展现出自已的价值，然后逆着他身上锋利的刀剑走过去。

　　她曾言要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非假话。

　　“这个漏洞是殿下早就准备好的陷阱，只要贵妃顺着这个漏洞走下去，在家父身死的那一刻，殿下就可以借着贪污赈灾粮款的由头，沿着那张盘剥粮食的网，顺藤摸瓜，将秦贵妃的党羽一网打尽。”琇霓裳寥寥数句便将这个巧妙诡谲的杀人计勾勒出来。

　　她面上侃侃而谈，但是心中却被这些危险计谋中的鲜血和阴毒击中，一片冰凉。

　　宫轻语虽刻意压制，但琇霓裳还是从他神色中确认了自已的猜测。有许多细节她并未言明，但想来应与真相偏离不多。

　　比如在那些借机盘剥赈灾粮款的官吏中，应该没有太子党的人，至少不会有他心腹之人。

　　而她的父亲，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牺牲品罢了。

　　“殿下心思诡谲，手段高妙，让我佩服的紧。”琇霓裳心中慨然，微微垂下眼睛，苍白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

　　宫轻语语气漠然，眉宇间一片冷淡，像是见惯了生死，万般诸事皆入不了他心头半分：“你猜的不错，但这不过是些微末手段而已。”

　　琇霓裳双手并放于膝，坐的端正无比，她在他面前一向恭肃守礼，未曾逾越半分。

　　“你们这些高居庙堂的大人物在官场上翻云覆雨，转念间便不知决定了多少人的生死。”琇霓裳倏地抬头直视着太子的眼睛，表情肃然，但是眼中却有苍苍悲意：“只是殿下，”她长长叹息：“苍生何辜啊！”

　　苍生何其无辜！

　　长风倏地从窗外扑了进来，马车窗帘扑啦啦相对飞起，万丈红尘的喧嚣声骤然清晰起来。在热闹而又寂静的风中，长街如龙，叫卖声次第起伏，商贩们忙着应付客人，孩子们追着鲜红的糖葫芦......百态众生，历历在目。

　　宫轻语长久的凝视着她，琇霓裳从他眼中看见了纷繁庞杂的情绪，那些情绪奔腾纠结，最终汇成一团浓重的墨色沉淀在他眼眸深处。

　　“你在责怪我？”宫轻语面无表情的道。

　　琇霓裳立时垂下头去：“臣妾不敢。”

　　宫轻语看着她头顶精致美丽的缠枝钗，良久后忽而缓缓笑了。

　　琇霓裳摸不透他此刻的想法，心中有些莫名。

　　“我是太子。”宫轻语忽然道，“是皇家宗室的太子，也是天下臣民的太子。”琇霓裳认真的望着他，发现他笑的时候眉眼总是冷冷的，故而常给人不近人情的冷淡之意。

　　“那些在千里赤地中挣扎求生的灾民们也是我的臣民。”宫轻语忽然伸手揉了揉自已的太阳穴，似是疲倦又似是怅然，“我现在处处受制，无法做到更多。但是......”他忽然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有无解释的必要。

　　半晌后他才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淡模样，随意的说了一句，“若非我出手干扰，此次赈灾粮在那些蠹虫手中走一遭，最终能到达灾民手中会更加稀少。”

　　琇霓裳望着他的眼睛，心中忽而有些触动，宫轻语一向冷淡，本不会向她多做解释，但这些解释就像是一种认同，对她的认同。

　　她心中有些惊喜，忍不住点头应道：“臣妾自然明白，殿下出手，秦贵妃的人忌惮其中有诈，自然不敢放肆多贪，这赈灾粮也就保留的多了些。”说到此处，她在心中冷声补充：归根结底，这些蠹虫不除，万事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