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比赛?”郁且狂奇道。
徐盈盈露出一个不服的表情,“正是!”
徐云怡并不怕比赛,她天性聪颖,后天又极其努力,除了武功一项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焚香烹茶、煮酒种花、园林烹饪,可谓无一不通,就连天文地理、算术立法、建筑美工也有所涉猎。所以只要不是切磋武艺,徐云怡都有很大的胜算。
“姐姐想比什么?”徐云怡问道。
“都说生活可以一分为二,一半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半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而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也被世人称为‘八雅’。也听别人说妹妹号称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香、医、厨‘十一绝’,既是如此,咱们便挑选琴、棋、书、画、诗、酒、花七样来比赛吧。”徐盈盈似乎也对自己很有自信,“以琴、棋、书、画、诗、酒、花为赛,仍请郁相公做裁判,七局四胜。”
徐盈盈话音刚落,青黛便冷笑道:“七局四胜?你与我家小姐不是比过厨艺了吗?难不成你输了便不想认了?”
徐盈盈脸露尴尬之色,她本想借新的比赛打败徐云怡,好一雪前耻,谁知竟被青黛看出了心思,于是她恶狠狠地瞪了青黛一眼,骂道:“你家主子不过赢了一局,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你便如此猖狂?”
青黛也瞪了徐盈盈一眼,答道:“赢了便是赢了,输了便是输了。就是一局,也是你输了,我家小姐赢了,难不成一局便不算赢吗?”
“既然如此,便在琴、棋、书、画、诗、酒、花以外再加一项厨,一共八项,八局五胜。”刚说完话,徐盈盈便后悔了。在琴、棋、书、画、诗、酒、花上,她尚且没有绝对的胜算,更别说再加一项已经输了的厨艺了。
但话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虽是中了青黛的激将法,但说出去的话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
在郁且狂的见证下,徐云怡和徐盈盈开始了第一项比赛:琴。
徐盈盈本就精于琴艺,又是个极其自信的人,若非下先前的荷花宴和莲子宴让她对徐云怡刮目相看,徐盈盈对徐云怡的琴艺也不会有丝毫忌惮。
在徐盈盈的带领下,徐云怡、郁且狂等人来到了徐府的琴室。
琴室入门上方挂着一块刻着“绕梁厅”三个字的牌匾,看来徐府的琴室名叫“绕梁厅”。
徐府的确富有,绕梁厅里摆着众多名琴,看起来皆来历不凡。
徐盈盈先开口了,语气又变得骄傲起来,“从上古伏羲氏、神农氏开始,琴便为历代文人雅士、达官显贵所喜。唐人薛易简说琴声‘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敝府的琴室也藏了不少古今名琴,一共七七四十九张。”说着她来到这些名琴旁,一一介绍道:“这是晚唐名琴‘飞泉’;这是宋时‘海月清辉’琴;这是‘玉壶冰’琴,也是宋时名琴……”
一口气介绍完这四十九张名琴,徐盈盈问徐云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要切磋琴艺,便不能买有好琴。敝府的四十九张琴都是好琴,妹妹先选一张吧。”
徐云怡承认这四十九张琴都是好琴,她本是爱好音律之人,突然见到这么多名琴,内心既感觉激动,又感到兴奋。
反复试音后,徐云怡选了一张冰弦琴。
等徐云怡选好后,徐盈盈也选了一张玉壶冰琴。
“不知是我先来呢,还是姐姐先开始呢?”徐云怡问道。
徐盈盈丝毫没有要让客的意思,“我先来献丑吧!”
整理好衣裳、焚好香后,徐盈盈弹起了琴。琴声激昂,似在倾诉着内心的愤慨与浩然。
徐云怡虽然见多识广,却从没听过这首琴曲。
等徐盈盈一首终了,郁且狂忍不住叫道:“好!”
徐盈盈挑衅地看着徐云怡,脸上尽是傲气。
“盈盈姑娘弹的可是嵇康的《广陵散》?”郁且狂问道。
“《广陵散》?即古时的《聂政刺韩傀曲》?”徐云怡吃了一惊,“嵇康琴艺之所以名传至今,《广陵散》功不可没。嵇康善琴,尤以《广陵散》为最。传闻当年嵇康夜宿月华亭,夜不能寐,故而起身抚琴。月华亭旁住着一个极好琴艺的鬼魅,那个鬼魅见嵇康也喜好弹琴,便生了相知相惜之心,遂传《广陵散》于嵇康。传授此曲时,鬼魅要嵇康立誓此曲不得教人。后来嵇康为司马昭所害,刑前还弹了此曲,并感慨‘《广陵散》于今绝矣!’自嵇康死后,《广陵散》早已失传,就连教坊司的乐师也没能弹出这首《广陵散》,谁知今日竟在此处听到了,真是三生有幸。”徐云怡说的是肺腑之言,她精通音律,本身又是喜好音律之人,此时蓦然听到失传了千百年的《广陵散》,内心的惊讶与兴奋可想而知。“郁某也没听过《广陵散》,只是听别人偶然谈起过,也在书上看了一些关于《广陵散》的描述,这才推测盈盈姑娘弹的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广陵散》早已随着嵇康的被杀而失传,谁知竟能再听雅音,也是郁某的一大幸事!”郁且狂笑着说道:“两位姑娘比试厨艺,郁某得以大饱口福,尝了荷花宴、荷叶宴、莲子宴和莲藕宴;两位比试琴艺,郁某又能大饱耳福,有幸听到了早已失传的《广陵散》。如今还剩棋、书、画、诗、酒、花六项,不知还有多大的惊喜在等着郁某。哈哈,看来做这个裁判,郁某是赚大了。”
听了郁且狂的话,徐盈盈脸上的得意之色又多了几分,“诚如相公所言,世人都道《广陵散》早已失传。但我想鬼魅月夜传授嵇康《广陵散》之说毕竟只是无稽之谈,《广陵散》既能诞世,便不会轻易失传,一定还有人懂得此曲曲谱。于是我遍访天下名士,前后一共用了十年时间,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琅琊山遇到了一个能弹此曲的隐者,并从这位先生处学会了这首《广陵散》。”
从徐盈盈的话中,徐云怡发现了一些破绽,于是她问道:“既是隐者,想来必定不愿与外人多打交道,何况是能弹早已失传的《广陵散》的隐者。既然能弹《广陵散》,想来这位隐者定非泛泛之辈。非我有意冒犯,姐姐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江南富家之女,如何能从这位隐者处学到早已失传的《广陵散》?”
徐盈盈之所以向郁且狂和徐云怡说起学到《广陵散》的经过,不过是想向两人炫耀自己的本事。谁知徐云怡竟如此细心,自己才刚说完,她便找到了话中的破绽,于是徐盈盈对徐云怡更加刮目相看了。
“实不相瞒,琅琊山上的隐者并非常人,而是大明开国大将、中山武宁王、魏国公徐达之弟徐过。徐过先生淡泊名利,早年便隐居于琅琊山上。魏国公威名赫赫,连太祖也对其尊敬有加,子女更是人中龙凤。单说女儿,魏国公长女乃当今天子的先皇后,次女是代王妃,四女则是安王妃。若以魏国公他老人家的声名与威势,想找一份《广陵散》曲谱又有何难?据说他老人家见弟弟爱琴如痴,便花重金为弟弟寻找失传已久到的《广陵散》曲谱,终于在一位年过耄耋的老人家手里买到了这份《广陵散》曲谱。适才我所弹奏的《广陵散》,也是从徐过先生那里学来的。”徐盈盈越说越兴奋,眼睛发出来的光也越来越亮。
当徐盈盈说到魏国公徐达时,徐云怡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当听到“徐过”这个名字时,徐云怡虽然在极力掩藏自己的神情,但关心之情还是表现在了她的脸上。
“魏国公府与姐姐非亲非故,徐过先生怎肯轻易把《广陵散》授与姐姐呢?”徐云怡奇道。
徐盈盈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常言道适可而止,妹妹是聪明人,不会不懂此理吧?”
见徐云怡吃了一个闭门羹,青黛愤愤而道:“我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魏国公可是我大明第一功臣,徐过先生虽然隐于琅琊山,但也是高贵之人,岂会把你一个小小江南女放在眼里?难不成你要说你也姓徐,便是魏国公府的人了?”
这次徐盈盈没有生气,而是笑着问青黛:“自从皇帝迁都北平后,魏国公府也随之北上了,而今魏国公府远在北京,而我则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何来我是魏国公府之人一说?倒是你家主子不仅姓徐,还来自北京,你如此愤愤不平,难不成你家主子是魏国公府的小姐么?”
青黛想要立即回答,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涨红了脸立在一旁。竹沥姑姑皱紧了眉头,轻声吩咐道:“青黛,还不退下?”
意识到自己的嘴又误事了后,青黛急忙回到徐云怡身旁。她既觉得后悔,又感到生气,还有些着急,脸上满是歉意,眼里也充满了泪水。
徐云怡没责备青黛,也没再提起魏国公府。她上前一步,说道:“姐姐已经弹了一曲,现在该轮到我了。”
徐盈盈笑了笑,一脸自信地答道:“恭听雅音!”
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后,徐云怡把冰弦琴放在了焚着香的桌上,缓缓弹起了琴。
徐云怡的琴声初时舒缓淡然,给人以淡雅清新、圆润从容之感。紧接着音调开始变高,滑音开始增多,于琴声中诉说着大气凛然。等一曲快要终了时,曲调开始和缓,变得悠扬缥缈。
等徐云怡弹完后,青黛立即拍手叫道:“好!”
“姑娘谈的是《佩兰》?”郁且狂问徐云怡。
不同于徐盈盈,徐云怡没有自夸,更未向众人炫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相传《佩兰》为南宋毛敏仲所作,以屈原《离骚》中的‘纫秋兰以为佩’为意。”这次郁且狂的语气很认真,“空谷幽兰,香飘悠远,如君子傲骨清风,也似姑娘高洁傲岸、不染尘俗。”
徐云怡点了点头,答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
“英雄所见略同!”郁且狂立即答道,语气已经有些激动,“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空谷幽兰,孤芳自赏,不追名逐利,不过市招摇,可谓真正的高雅君子。”
郁且狂的话让徐盈盈感到有些不快,她本是极爱炫耀之人,郁且狂所谓的的“空谷幽兰,孤芳自赏,不追名逐利,不过市招摇”难道是在暗讽自己?
但徐盈盈也没忘了郁且狂是裁判,她想了想,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郁相公既知道《广陵散》,又识得《佩兰》,只怕也是喜琴之人吧?不如相公也弹上一曲,也让我和云怡妹妹开开眼界!”
徐云怡早就知道郁且狂会弹琴,在木樨坞时,她已经听郁且狂弹过琴。因此当郁且狂说出自己弹的曲名时,徐云怡并未感到意外。
郁且狂也不拒绝,和徐云怡说了句“云怡姑娘,借琴一用”后,也不等徐云怡回答,便抚起了徐云怡挑选的冰弦琴。
郁且狂弹琴时用的是“长锁”指法,反复重复一连串同音。曲调时而昂眼激忿,时而沉低弱,宛如醉酒之人所弹。等到曲子快要结束时,一连串高昂激扬的声音突然连续不觉地飞奔而出,恰似满腔怒火尽泄。而郁且狂的神态也似喝酒了一样,满腔愤懑、嫉恶如仇、郁郁不平显于通红的脸上,抚琴的动作也极其夸张。
所有人的思绪都被郁且狂带到了他的琴声中,等他一曲终了,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
“都说阮籍放荡不羁,隐居山林后弹琴吟诗,乐酒忘忧。本以为书中才有这样的人才,谁知今日却让我亲眼见到了。”徐盈盈故意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满脸堆笑地说道:“这《酒狂》为魏晋时‘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所创,于酒醉佯狂之际作了这首《酒狂》。本以为自阮籍后,世间再无《酒狂》人,谁知到我大明永年年间,竟也有了像阮籍一般的诗酒放诞之人。看郁且狂大袖飘飘、宽袍博带,恰似古画里魏晋风流人物。再说相公喜酒为痴、潇洒不羁,真可谓魏晋名士再世!”
一边夸奖郁且狂的同时,徐盈盈还不忘挤出一个极其谄媚的神情,似乎郁且狂就是阮籍再世。
郁且狂弹的确实是阮籍的《酒狂》,他本是嗜酒之人,加之平日里也喜欢抚琴,又与魏晋贤士有同病相怜之感,所以这首《酒狂》也是他最喜欢到的曲子之一。
听完徐盈盈的话后,郁且狂咧开了嘴,给了徐盈盈一个很大的笑容。
看到郁且狂的笑容,徐盈盈不禁感到自豪与得意。
然而徐云怡却在一旁淡淡说道:“阮籍终日喝酒为乐,看似放诞不羁,可斯人已逝,谁又知道他是否真的喜好饮酒呢?阮籍层感叹道之不行,说自己与时不合,可又无法将心事说与世间俗人,故而才借诗酒放诞、抚琴狂放诉说心事罢了,恰如岳武穆在《小重山》里写到的‘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乐酒忘忧也好,嗜酒忘形也罢,抑或低低吐酒、托酒佯狂,也不过一个‘佯’字。故而嗜酒是佯,狂放也是佯,不过是借以排遣内心愁闷而已。”
郁且狂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忍住了。
徐盈盈知道徐云怡博学,心想不能让她继续侃侃而谈,于是她便催促郁且狂,“郁且狂,曲已终了,是时候判个高低上下了。”
郁且狂还在回想徐云怡刚才的话,并没听清徐盈盈在说什么。
直到徐盈盈又催了他一遍后,郁且狂才回过神来,“云怡姑娘和盈盈姑娘的琴艺可谓难分伯仲,云怡姑娘借《佩兰》抒发心志,琴技也堪称绝佳。只是相较于早已失传的《广陵散》,《佩兰》倒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两位姑娘比赛的既是琴艺,不能单指弹琴之技,也需看到琴身后的渊源及故事,故而此局盈盈姑娘胜。”
听到自己胜利后,徐盈盈立即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皮笑肉不笑地对徐云怡说道:“妹妹不用灰心,你看郁相公也说妹妹的琴技绝佳。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妹妹肯多加练习,赶超姐姐我必定指日可待。”
徐云怡承认徐盈盈的琴技确实和自己难分高下,况且她弹的曲子是失传已久《广陵散》,胜过自己也无可厚非,便没多说说什么,也未因失败而感觉失落。相反,听徐盈盈弹起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徐云怡既感到兴奋,又觉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