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南疆，青山城。

傍晚时分，日薄西山，橘色的夕阳下，一只乌鸦聒噪着飞过边关小城并不高大的城墙，落在河边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上，饶有兴致的盯着树下围拢的人群。

“话说那林将军头戴银盔，身披银甲，手中一杆亮银枪，打马来到了江边，眼见着对岸军营火光冲天，有心营救，又见那江水滔滔，一时间也是没了主意，私想起身在军营的国主大人，急的是手心发汗......”

年过花甲的说书人，悄悄打量着人群的神情，见无论老少都是聚精会神的听着他的故事，心中颇为骄傲，故弄玄虚的一抖身上略显破旧的长衫，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抓起桌子上的醒木一拍。

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经典的结束语在人群或惜或怒的呵骂声中响起，老人的嘴角泛起几分恶趣味的笑意。

怡然自得的收拾起桌面，把收钱的铜盘放在桌子的最外边，等待着今天的收入，而听书的人们也自觉的开始在身上翻找铜板。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娃娃音却打破了这一例行已久的程序。

“你前日说过，林将军乃是泽中白龙所化，既然是泽中白龙，为什么还会被江水所阻呢？”

说书人打眼一扫，见只是一个扎着朝天揪的小女娃，不是什么有心找茬的无赖，心理也就没当回事，随口敷衍道：“你听错了，林将军虽是白龙，却在山中得道，不会水的。”

“可，可是...林将军既已得道，理应会飞天遁地，更不该被江水所阻才是。”小女孩的包子脸涨得通红，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说话，对她来说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老书生一时语塞，他的书虽然说的是开国国主唐玄

与大将军林清河，但故事却都是自己根据前朝野史传记编的，本就经不起推敲，听众也只是听个乐，即使听到什么说不通的地方也没人会去深究。

毕竟在这边陲小镇，供人娱乐的事情实在没有多少，如果听个书还较真，日子就太难过了。可如今，一个童言无忌的小娃娃打破了说书人与听众之间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乐子就来了。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人们纷纷停下在口袋里翻找的手，不少人有心起哄附和着“是啊”“为什么啊”“你这书不讲理，莫不是瞎编的吧”人群再次哄闹起来。老书生“这”了半天也“这”不出个所以然，围观者嘴边的笑意则越发玩味。

小女孩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在看看老书生便秘一般的脸色，着实是有些吓人，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又闯了什么货，心中一慌，只听碰的一声，脑袋上的朝天揪变成了两只兔耳朵，已经水雾缭绕的大眼睛也变成了兔子一样的粉红色，显得可怜兮兮的。

人群见了女孩的变化，除了传出一两声善意的哄笑外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大多数人还是戏谑的看着老书生，等着他的下文，而有些人则在老书生肉痛的目光里，悄悄的往人群外面退去，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个铜板。

“哎，让一让，让一让...哎..哎..哎呦。”

就在这时，一个小乞丐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奋力的挤出人群，在挤出人群的瞬间，因为脚上那双大的过分的露底布鞋，小乞丐极其夸张的摔在了地上，成功的转移了大多数人的注意。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小乞丐麻溜的爬起身，勾着腰，一边向刚才挤出人群时被自己碰到的人道歉，一边小步快走的走到老书生面前，伸手拿起桌面上的铜盘，冲着满脸错愕的老书生做了一个卑微至极的谄笑，转身冲着人群大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老爷太太，大伙在这听了一下午的书，先生也口干舌燥的说了一下午，您老几位，听的欢喜，没多有少，也帮着把先生把茶水钱结了，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了。”

小乞丐讨赏的口才比起那些常年耍把式卖艺的人自然差的很远，但还是成功的把众人关心的事情从看老书生笑话转移回了付钱上，算是帮老书生解了围。小乞丐拿着铜盘，满脸堆笑的在人群中穿梭，人们则是满脸嫌弃的丢下一两枚铜板挥袖离开，铜板越堆越高。

人群也渐渐散去，那个长着兔子耳朵的小女孩随后也被一个容貌姣好的麻衣妇人接回了家。小乞丐再三点头谢过了最后一个打赏的听客，端着装满了铜板的铜盘回到老书生面前，恭恭敬敬的把铜盘举过头顶，交还给老书生尊称道“秀才老爷。”

在这识字的人都不多的边陲小镇，考中一名秀才自然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小乞丐这声许久没人提起的称呼，让老书生被贫苦压弯的腰板稍微挺直了些，心中升起了多年不见的“豪情”，看着比往日还满上一些的铜盘，随手抓起一把铜钱递了过去风轻云淡的道“赏你的。”

小乞丐接过赏钱，欣喜的给老书生磕了两个头，然后就像只被狗撵的兔子一样，一溜烟的跑不见了。等到老书生看着空了一大块的铜盘开始肉痛时，抬头望向空荡荡的街道，也只能摇头轻叹，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摇摇晃晃的往家里走去。

小乞丐，一口气跑了两条街，在一个偏僻的死胡同里停了下来，四下观望确定没人后，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老书生给的铜板，二十一枚铜板，小乞丐来来回回数了三遍还是没怎么数清，但“沉甸甸”的分量还是让小乞丐再次狂喜了一把，这可够他好几顿的饭钱了。

一想到吃饭，小乞丐的肚子很配合的叫了起来，接着在胃部传来的一阵抽痛，小乞丐打了个满是酸味的饿嗝，他已经快三天没吃过正经东西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街边胖大婶卖的大饼和面汤。小乞丐小心翼翼的把铜钱包起来，揣进衣袖，迈开麻杆般的小细腿，向胖大婶的摊位跑去。

胖大婶有些为难的看着眼前的小乞丐，天空中的圆月已经隐约可见，用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放在往常现在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但因为明天是夕巧节，今天城里来了不少贩卖物件的小商贩。

外来人多了，来她这吃饭的人自然也比往常多了些，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了，忙完了生意的胖大婶熄了炉灶，刚准备收拾桌椅回家，又来了个小乞丐买饭吃，这让她实在有些为难。

有心不做这笔生意，但这个点如果自己不卖，这小乞丐也找不到别的吃饭的地了，又想起往日里这小乞丐颇为有礼，从不在生意忙的时候来做那些名为乞讨实为讹诈的事情，反而经常在收摊时来帮忙收拾座椅，只为讨些残羹剩饭。　　

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胖大婶的心头一软，叹了口气，转身一番折腾后，重新生起炉灶，把剩下的汤料全放进锅里，熬了满满一大碗浓稠的面汤，只收了小乞丐一个铜板，却在临走的时候把自己准备当晚饭却没来得及吃的三个黄面馒头都给了小乞丐。

胖大婶推着小车走了，小乞丐一个人蹲在墙边，啃一口馒头顺一口汤，没多大会儿，满满一大碗的面汤便见了底，小乞丐用馒头把黏在碗壁上的面汤抹干净后，丢进嘴里，喉头涌动间，一个黄面馒头和满满一大碗的面汤就被消灭了个干净。摸着如愿以偿鼓起来的肚子，小乞丐打了个长长的饱嗝，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受着填饱肚子后身体逐渐暖和起来的滋味，哼哼唧唧的一脸满足。

半晌，填饱肚子的幸福逐渐退去，小乞丐盯着手里剩下的两个黄面馒头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却是满眼可惜和不舍的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重新把馒头用牛皮纸包好揣进怀里，小跑着向之前说书的石桥边跑去。

此时暮色已深，小城的街道上已经很少能见到行人的身影，但尽管如此，小乞丐依旧像个土拨鼠一样在巷口探头探脑了半天，确定没人后才鬼鬼祟祟的跑到了河边，蹲下身把他那只随身携带的破陶碗洗干净，又一溜小跑的上了桥，撑着桥边的围栏探头向桥下看去。

石桥的桥墩处有一块高出水面的空地，一个短工打扮的少年怀抱着一个缠满了布条的短棍，正背靠着桥墩躺在那里假寐。小乞丐见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咧嘴一笑，轻声喊道：“哎，哑巴，接着。”话音刚落，便把在怀里的牛皮纸包了过去。少年刚转过头，眼见一团黑影向自己袭来，没有丝毫慌乱，右手一抬，手里的短棍便轻而易举的把“暗器”挡了下来，左手一伸，稳稳的把“暗器”捏在手里。

少年眸中寒光一闪，极有气势的抬头向凶手看去，却只见到一个脏兮兮的小脸冲着自己咧嘴一笑，便嗖的消失不见了，少年一愣有些搞不清状况，在低头看向左手托着的“暗器”，散开的牛皮纸包里，两个黄面馒头正要往下滚，刚才还侠气凌然的少年，赶忙手忙脚乱的往怀里揽，看着卖相极好的馒头，少年的歪了歪脑袋，更加糊涂了。

青山城作为一座边关小城，城门关闭的时辰本就比中原地区要早的多，更别说此刻已是星斗漫天，小城的城门自然早已经关闭，而这对小乞丐却没什么影响。

送完东西的小乞丐脚步不停的来到了城门边的一个狗洞前，东瞅瞅西看看，视线却恰好和一个守门兵卒的视线碰在了一起，小乞丐尴尬的挠挠头，一脸讨好的向兵卒磕了两个头。

兵卒的眼神一转，一脸不屑的看向了别处，小乞丐则是驾轻就熟的一猫腰，顺着狗洞钻了出去。最开始的 时候，小乞丐在城门关闭后偷偷出城，守门的兵卒还会拦他一下，但日子久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只是一个小乞丐，为他劳心费神的走正规程序，实在犯不上，牢房里也没这么多白饭。

小乞丐从狗洞钻到城外，脚步轻快的向不远处的小山包跑去，夜风吹过路旁的树丛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下的小路透露着几分惨白，远方的山头偶尔还会传来几声狼嚎，有些阴森的环境，对早已熟悉了这一切的小乞丐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依旧步伐轻快的在小路上蹦跳着，瘦削的小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喜色。他今天的心情很好，不仅讨到了“一大笔”钱，吃了一顿饱饭，更让他欢喜的是，平日里那些经常欺负自己的乞丐今天终于被人教训了一顿。想到那几个欺负自己的混蛋落荒而逃的情景，小乞丐跳的更欢实了。他的心不大，自然容易满足。

小乞丐一路蹦跳着回到他的家，山中一座破败已久的山神庙，站在庙门前，小乞丐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惶恐，破庙残破的木门由外向里打开着，院子里的枯草也被人踩的东倒西歪。

“有人。”

小乞丐小声的嘀咕着，踌躇着是不是进去看一下，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来看“家里来客”从来不是见值得高兴的事，上次的“客人”不仅抢走了他过冬的衣裳还把他揍的不轻。

小乞丐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一只脚踩上台阶，踌躇了一下又收了回来，转身向来路走去，没走两步又被一阵凉风吹了回来，他身上披的那件满是破洞的衣服可挡不住深秋的夜风。小乞丐悄悄咪咪的溜进破庙的院子，蹑手蹑脚贴到靠自己最近的窗台下，借着庙顶破洞处漏去的几束月光往里看，勉强可以看清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的蜷缩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

小乞丐就这样蹲在窗台下看了半天，一直不见那人影有什么动静，终于鼓足了勇气推门走了进去，可等小乞丐转身关上那扇破败的木门再转身，那个角落里的人影却是猛地睁开了眼见。

一双充血的瞳孔，险些吓的小乞丐要转头就跑，门一拉开，月光涌入，小乞丐终于看清了那个缩在墙角的人影，是一个蓬头垢面不停哆嗦的老乞丐，小乞丐已经跨出门槛的腿又收了回来。

“只是一个老乞丐，而且看他那样子应该病的不轻，应该不会伤害我吧。”小乞丐心理嘀咕着，贴着墙往里挪，见那老乞丐的目光一直直愣愣的盯着前方，并没有看自己，小乞丐终于彻底的放了心。

松了一口气的小乞丐还是不敢太过随意，很怕自己有什么动作刺激到这疯疯癫癫的老乞丐，缩手缩脚的来到离老乞丐最远的墙角窝下，屁股和后背硌在又硬又冷的青砖上，实在很难有睡意，看了眼破败神像前那张光秃秃的供桌，那原本是自己的床，现在上面所有的铺盖都被那老乞丐裹在了身上，即使如此那老乞丐依旧抖个不停，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

小乞丐站起身，看了看那老乞丐，犹豫了半天转身向院子走去，不一会怀里抱着一团干草走了进来，铺在墙角，一团接一团，没一会一个勉强能容身的草垫就铺成了，小乞丐却并没有停下，又抱了几团干草丢在地上，自己坐在铺好的草垫上一把一把的往衣服里塞干草。

干草扎在身上的感觉很不好，但为了保暖小乞丐也只能忍了，谁让他不敢也不忍心去把老乞丐身上的铺盖扒下来呢。折腾了好一阵子后，小乞丐终于躺了下来，困意很快涌了上来，心中再三确认自己确实把那些剩余的铜板藏好了后，终于放弃了和周公的斗争，回想着这美满的一天，嘴角带着笑意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