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抽完一支烟，扭头就看见助理抱着文件夹站在办公室。这个女孩他很喜欢。懂进退，知分寸，工作细心，应酬得宜。当初她来面试，学历并不漂亮。条件在她之上的还有好几个。他把她留下了，人事部门都觉得奇怪，因为他甚少插手人事，更别说钦点了一个助理。

大家都慑于章衡平时一贯的低调而威严。明面上没人敢质疑评论，私底下也有隐隐的腹诽。走后门？男女关系？时间长了大家都看不出门道，疑云慢慢就淡了。

有一次聚餐，话题绕到几个总裁的助理，说到夏绾绾，大家都说章衡慧眼识珠，名不见经传的一所大学毕业，只有本科学历，工作能力可圈可点。自然想到当初章衡钦点她的这段故事，有敢说话的问章衡当时的初衷，章衡看了一眼坐在下手低头不语的助理。

“是我的学妹。我出国前在国内跟夏助理同一所大学。在那读了两年多。无意翻了一页简历，就留下了。仅此而已。”

大家只知道章衡国外归来，国内的就读资历也只有中学，他又甚少谈论私事，这还是大家第一次听到他还在国内读过大学。

提携同校，不言自明，亦无可厚非。

他推开天台通向办公室的玻璃门走进来，夏绾绾把文件送到桌旁。

“章总，安京市公共交通地理信息建设合同样本，请你过目。明天上午九点请你参加合同细节讨论会。签约暂定下周二，有行程变动我会及时通知您。”

“嗯，知道了。”

“您没有别的安排我就先出去了。”

“嗯……明天下午的行程顺延，我要出门一趟。”

“需要我给您备车么？”

“不用，私事，我自己走。”

合同做的很完备，第二天的讨论会很早就结束了。章衡拿了车钥匙下楼，开着车子上了高速。几天以来焦躁的情绪，渐渐安稳下来。

车子在高速上平稳行驶，他一贯不开快车。他就想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看看那个城市。刚过午时他就下了高速，这个灰蒙蒙的城市他许久不曾来过了。一切都不再熟悉。他按照记忆在导航上设了一个目的地。

港城二中。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可是他知道，这不是他想去的地方。没记错的话，这是老一中的校址。他停下车子，看着三三两两的孩子们过马路走进校门，是下午上学的时间。隔着车窗，他直愣愣的看着校门发呆。连学校校址都变了。他更加茫然。他想找回什么呢？

忽然一道紫色的身影从他的车头掠过，穿过马路往对面走去。他不由自主的盯着看。校服。二中的女生校服选色独具风采，样式也别具一格，娃娃服，紫色底色，白色的大兜覆盖半个身子去，非常有辨识度。

他觉得精神一振，那种什么也抓不住找不回的虚空感减淡了许多。推开车门，他倚在车子上点燃一颗烟。望着校门口的方向慢慢的吐纳。间或有紫色的身影闪过。这紫色成全了他的念想，给他两个多小时的行程找到了理由。

他在手机上又设了一个目的地，荷花坞，遥远的往事中不曾淡忘的回忆。导航显示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选择了结束导航。他跟随自己的记忆走入一条小路，左转右转，然后在一堵高墙外停了下来。

他在车内趴着方向盘，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墙角的五层小楼慢慢跟记忆中的重叠起来。小路逼仄，他找了一个不甚碍事的地方停下了车。午后的阳光正暖，他靠在墙外吸着烟，放任自己，不着边际的。

王子楼，当时这座小楼是有雅号的。他在这里住过三年。他最阳光灿烂也最痛彻心扉。是他的奖章，也是他心上的一颗毒瘤。他的人生，从这里就转了弯。走向哪里，是那时候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他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的。

他本来是不愿意再回到这所城市的，虽然是他的故乡。他早就把父母接到安京自己身边，亲戚间也只是年末偶尔见面，而他有无数个理由拒绝出席。他忙，他用忙把自己阻挡在一切之外。他刻意不去计算时间，多少年，多少年，多少年活着，多少年死去……

沿着高墙慢慢往东走，传达室依然在原来的位置，大门的西侧。他眯眼看着跟记忆中略有不同的大门，牌子上是一所专科学校的名字。从大门向里看去，除了崭新的塑胶跑道和体育馆，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也并不具体看什么，就是站在门口直直的看着校内的这里那里。说不上多么怀念，只是让自己的疏离感尽量减淡一些。终于引起了门卫的注意。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推开窗，询问他有什么事。他礼貌的摆摆手，绕过门口东边的拐角向前走去。他一直绕着学校外墙走了一圈，后门，依然保留的小卖部，他步幅缓慢，脑子里面乱糟糟的，想抓出点什么，其实空空如也。

校外的老旧小区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新楼房矗立起来。让他产生了时间也许过去了没多久的错觉。其实已经过去了近20年。这荒芜的20年，让他静下来会产生深深恐慌的下一个20年，再20年……

他开着车在这所城市里随便游荡，变了很多。原来只有学校那里没怎么变，很奇怪的，那里好像被选择性的停滞了。天光渐渐变暗，他在路灯亮起来的时候驶离了这座小城。上了高速，他戴上蓝牙耳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爸爸，爸爸，电话……”

不是预料中的声音，竟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

电话听筒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估计是小孩子把电话递给了爸爸。

“喂？”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很强烈的疑惑。

“是我，……，章衡。”

“章衡？……章衡！妈的这么多年你……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还没呢。”

“没死就给我死过来！操！”

他的嘴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

“帮我个忙。我想……”

“别想了，你他妈这么多年都想什么了，现在想什么还？”

“我见过她了。”

“什么？”

“在成都，机场。她，一家三口……”

他听到对面沉沉的叹息声。

“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得了，等我信儿吧。”

“嗯。”

“妈的你赶紧来见我。”

“下次，但是，很快。”

挂断电话，他把车窗微微撬开一个缝。风一下子猛灌进来，耳边的呜呜声把他心头的纷扰杂乱暂时压制住。应该与不应该，就偶尔模糊一次又如何？这一个个荒唐的岁月，就让他偶尔自私一回吧。

一个人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的坐了一下午。下班的时间到了，她关好门窗切断电源，一个人默默的等电梯。电梯门打开，橙子姐，瘦哥，部门领导席中正都在。她欢快的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就跟橙子姐说着女人之间的体己话，一路到了一层。电梯门开了，大家陆续走出电梯，相继出门。女人们打开折伞，置身傍晚的暑热之中。

上班的第十四个年头，人生的第三个本命年，已近不惑的她却在这一年里体味着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困惑。她现在的上司席中正，上位之前就像大哥一样关照她，工作中自不必说，生活中一些琐事也极尽帮助。被他扳倒的那个，一直视他如眼中钉，连带着任岩也受带累，经常被穿小鞋。她佩服她的席大哥，在外委公司程序的基础上，新开发了独立应用程序，并以一己之力升级了原有系统。她认为，他的上位，是公司高层对技术的尊重，有能者居之。

她由衷的为他高兴，苦心人天不负。只是这高兴未持得许久。

一夕之间，他对她的冷漠让她莫名其妙。如果说其余都可不在乎，只是他架空了她手头的工作项目，让她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个废人。两人之间也有十多年的交情啊，她绝不相信她的席大哥会无缘无故这样做。

她不是个会示弱的人，虽然这关系着她的职场。席中正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面对着她时说话一板一眼，公司的规章制度把握的深刻透彻。他对她做的事，绝无出脱公司规章之外的，但人情，莫须有。

朋友到底是什么？职场上原来真的没有朋友的。许多个无眠的夜晚，她蜷缩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她一点一点回想那一段时间事情的发展演变，妄图找到缘由，给自己一个出口。任岩自认坦荡，对朋友赤诚，而让席中正百般刁难于她却绝不宣之于口的，于他定是什么真正灼心的桥段吧。只是她，白落得为了他人空欢喜，竟不知道自己毁在了哪里，真是愚笨至极，朽木难雕啊。那段痛苦的心路历程像一个一个图钉针扎到肉里，又一遍一遍拔出来。

早晨起床，她又把自己一番打扮，拿出百倍的精气神微笑着去上班。她总是在微笑，大笑，搞怪的笑，掩藏内心深深的疼痛与寂寞。难得糊涂，舍得放下，修行是苦的，就像莲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