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感到十分糟心,玉瑶的话无非是说,有关于我的身世之谜,她统统知道,但出于某种考虑,需要我自己去慢慢解谜。她只能在一边旁敲侧击,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有可能会重新成为陈彼得,也有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只能接受,因为,命运的计划书早已写好,就像是巨大的机器开始运转,我们只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
走出瑶华宫,一阵冷风吹来,身上的汗毛瞬间抖擞,沁桥,这名字听起来很好听,弯桥如月,沁人心脾,可是怎么每次见到它身上就会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我看着那桥,尽头无限延伸,像一个秘密通道,又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我想起了一本书中的句子:如果命运是一条河流,谁会是你灵魂的摆渡人。
摆渡人?
我又想起孟远怀说的话:弱水三千,吾独只取一瓢饮。予你的倾心爱慕,和如斯,终究是不同。我从未对你有非分之念,只把你作为有缘之人……
一声凄厉的猫叫,将我的心猛然揪起,我四下里寻找,终究寻而不得,周围寂静,这叫声显得尤为突兀。
“你在干什么。”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说。
“我——”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
“有猫在求助。它一定有困难,我要救它。”
“呵呵——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神通广大,能拯救世间万物?”
猫的声音仍在持续,声声敲击着耳鼓,拍打着心脏,扩散至无限大。我抱紧自己,蹲下身去,捂住耳朵,我知道这声音来自于我的幻觉,在这耽于幻想的时刻,我曾无数次感受到充盈于全身的麻醉感所带来的幸福,比如我不止一次见到的我的父母,以及他们的相亲相爱,那时我还太单纯,沉浸在这种错觉中一度不可自拔,并未意识到,空想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东西。但如今我却知道,每一次灵魂出窍所换来的短暂的自由,都需要付出丰富的代偿,而最令我难以接受的是,这些空中楼阁与现实格格不入。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摇撼着我的身体,我忽然如梦初醒,放开自己,慢慢站起来。
“她又来了。”那人叹息。
“谁。”
“季如斯。”那人从嘴里发出“啧啧”声:
“如斯,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我知道你这一生过得很苦,但是这不是你纠缠别人的理由,放过他吧。”
猫的叫声更加凄厉,犹夹杂着伤感的呜咽。似乎在悲凉地诉说什么。
“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但是已经过了几千年,他转世轮回不知多少代,你又如何希望他会记得你。”
那只猫低下头去,将头深深埋入胸怀。蜷缩成一团,抽搐不止。
“唉,好吧,我明白了。母子连心。我会尽力而为。”
猫的呜咽声停止了,我也从幻觉中清醒,耳畔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小生不才,未得姑娘青睐。请姑娘莫怪。”
孟远怀。
说时迟,那时快,最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那只猫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越过我的身旁,直对着沁桥桥头一块不起眼的顽石,没有丝毫犹豫地,冲了过去,看它那副横冲直撞的架势,分明是自杀的节奏,可是,在撞向顽石的一瞬间,它巧妙地躲避开,溜进假山后面的灌木丛中,倏尔不见。
我拍拍胸口,有些惊魂未定,眼见孟远怀在桥的那头伫立,眉头微蹙,面带忧伤,双眸脉脉含情。是我的错觉罢,他在看着我的时候,那种专注的神情,眉间眼底的温度,在我的记忆里默默发烫。
“容若,”他对我摇头:“别过来。”
“孟兄,你看见那只猫了,它去哪儿了。”
“让它走吧。我也该放下了。如斯,是不会再回来了。”孟远怀伤感地侧头,望着灌木丛的方向,我分明看到他清癯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泪。
他转身,下了沁桥,留给我一个背影:“如斯,放心吧,我会守护好我们的孩子,你就安心地走吧。”
身后有宫女端着茶盘点心蜿蜒而来,向我行礼:“容妃娘娘万福,奴婢们正要去瑶华宫禀告您呢。”
我一个鲤鱼打挺,清醒过来,哪有什么孟远怀,哪有什么猫,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
“什么事。”
“皇上让奴婢们准备茶果点心,等下要前来瑶华宫,与娘娘赋闲。”
陈豫,你说你来就来呗,咋还那么含蓄了,还准备茶果点心,与我赋闲?啥叫赋闲呢,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明白,不就是扯淡呗。
“皇上有没有说和谁一起来?”
“回娘娘的话,奴婢们不知。”
“好了,我知道了。”
宫女们告退之后,我心中疑云四起,唐文邦的兵一路从境州打到吉田,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用脚趾头想想也该明白,陈豫怎么可能还有闲情逸致与我赋闲,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我回到瑶华宫,崔嬷嬷迎面向我走来,对我使个眼色。我又不傻,陈豫就在不远处的窗前背对着我,我招手使崔嬷嬷带宫女们退下,并关上房门。刚想开口,陈豫转过身来,冷冷对着我:
“朕在这里等候多时,若不是遣人寻你,你是否还不曾返回,你去哪里了。”
“皇上不许臣妾出宫,臣妾能去哪里,自然是在花园散心,不过,之前在长春殿,皇上不是见到臣妾了么。”
“长春殿!哼哼,长春殿!那里是你一个妃子该来的地方么?”
“皇上,眼下战事紧迫,你还有闲情逸志与臣妾说这些有的没的——”
“朕今天把陈厚调走,就是来与你摊牌的。”
“摊牌?”陈豫的态度彻底惹怒了我,真是奇了怪了,陈豫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唐文邦气得失去理智了?哦我明白了,陈豫已经知道安颜容若染指唐文邦的真相了?所以气不过,在战事爆发之前,与我备案,或者更大可能性,他是来对我表明与唐文邦势不两立的立场,给我一个下马威?
所以,我要是把左察皇后的事秘密告诉陈豫,他会不会与唐文邦同归于尽?
陈豫走后,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这个陌生的女子,眉目如画,长发如瀑,鬓珠作衬,妩然一媚。莞尔一笑,虽不自然,仍娇俏可人,我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忽然想起一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抚槛露华浓。安颜容若的乳名“花想容”不正是由此而来么。
属于安颜容若的这张脸,眉心处有一颗花痣,我随意拨弄,此痣不像天生携带,而如同后天致伤的疤痕,傲似冬寒的独梅。
奇怪的是,我附身安颜容若以来,都不曾好好照过镜子,自然也就不曾注意这颗梅花痣。但是为何今日,竟对镜梳妆,搔首弄姿起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脑海中竟莫名浮现这句话,心竟小鹿乱撞起来。
原以为陈豫临行前来与我兴师问罪,没想到却撒了一把狗粮,虐死一群大龄单身狗。真是始料未及之事。
不过,陈豫只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却丝毫没有提起唐文邦,这让我心里摸不着谱,不知道陈豫是否知道安颜容若与左察皇后的秘密,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冒这个险,免得被陈豫套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左察皇后的秘密被我知道,还是从她自己嘴里主动说出来的,也许她说得对,帝王之家,享尽荣华富贵唯独婚姻接近于守活寡,这华丽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他们宁愿选择清贫的生活却可以和相爱的人执手偕老,这两者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崔嬷嬷在房门口唤我:
“娘娘,皇后娘娘托替身宫女福姬带了点东西,说是要当面交给您,现在门外等候,娘娘是否宣见?”
我立即整理妆容,故作威严道:“宣。”
“容妃娘娘万福金安。皇后娘娘母家送来一套从西域进贡而来的名贵妆品,特令奴婢前来送给容妃娘娘。我家主子说了,与娘娘都是自家姐妹,往后吃的穿的用的,自然少不了娘娘的。”
我表面不动声色,在心里暗暗冷笑,皇后实在是聪明过人,知道谁对她有用,谁手里握着她的把柄,这好处给的也太及时了。只是……怎么老感觉哪里不对。
“我家主子说,沃巢是萃取燕窝精华,用于补气血;泥玛则是天然火山泥和着玉石粉精制而成,早晚各一次,对清洁皮肤有奇效;还有这砂璧,西域地下最好的金砂,以壁环扣之,璧玉的温润偎以金粉的细腻,层层渗透,花漾水肌,你值得拥有。”
我一口茶水喷涌而出,这家伙是西域化妆品的代言人么,这台词讲得抑扬顿挫头头是道动感十足活力四射热情奔放,一点毛病也没有。沃巢,泥玛,砂璧,只是这妆品的名字读起来怎么这么怪呢,配合这宫女如花一般的长相,左察意姒确定不是在骂我?哦我知道了,她想借此机会藐视我。
“皇后娘娘的心意如此珍贵,那我就收下了。明日请安一并感谢。崔嬷嬷,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