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在古朴的铜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缭绕的烟雾仿佛给鎏金帐顶上精致的并蒂莲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谢明姝仿佛置身于一汪滚烫的混沌之中,意识沉浮不定,忽而,一阵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周遭的沉闷——那是瓷碗轻轻碰撞母亲翡翠镯的悦耳之音,竟莫名让她忆起了前世天牢中,父亲决绝咬舌时,血珠溅落在她冰冷牙牌上的凄厉回响。
“阿娘的镯子,怕是又该好好收起了。”她在意识的边缘模糊地想着,睫毛沉重得如同承载了千斤重担,几经挣扎,才勉强掀开了眼帘的一线缝隙。眼前,月白色的水袖轻轻拂过,母亲手腕上的翡翠镯不经意间与青瓷碗沿轻触,发出细微的声响,那镯上隐隐的冰裂纹在灯光下更显幽绿,看得谢明姝太阳穴一阵阵地跳动。这是外祖家的陪嫁,前世抄家时被充入内库,如今却成了她眼里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姝儿醒了?”母亲的声音裹着哭腔落下来,丝帕擦过她的额角,带着薄荷的清凉。谢明姝缓缓睁开眼,目光穿过层层轻纱,定格在帐顶低垂的流苏之上。然而,就在这柔和的光影交错间,她恍惚间见到无数血珠仿佛自那金丝之中渗透而出,一点一滴,将原本皎洁的月白锦被染上了前世记忆的斑斓——那是十五岁生辰的那个夜晚,她身着一袭同样月牙白的裙裳,踏入阴森的天牢,只为给父亲送去一口热饭。却不曾想,父亲的血,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溅落在她的裙角,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暗红梅朵,凄美而绝望。
记忆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潮水,汹涌而至,将她淹没。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发卖至教坊司的前夜,月光下,嬷嬷手中的牙牌闪着冷冽的光,嘴角勾起一抹不带丝毫温度的冷笑:“谢太傅家的千金,也不过如此。”那声音,如同寒冰刺骨,让她的心沉入深渊,再也无法回暖。又看见三皇子府的长史拿着账册点头:“太子既废,谢家女眷充妓,这扬州瘦马的身价,倒比盐引还值钱些。”
“咳......”喉间泛起腥甜,谢明姝猛地攥紧母亲的手。前世的记忆碎片在高热中拼接,她终于确认自己穿成了《大胤王朝》里最炮灰的女配——太傅府嫡女谢明姝,在太子被废的漩涡里,活不过及笄之年。
“阿娘,水......”她哑着嗓子开口,余光却扫向雕花窗棂。晨露未晞,侍立窗边的小丫鬟正将半枝玉兰花往袖中藏,指尖还沾着未褪的粉白。那是前日出府采买时,她特意让母亲多添的三等丫鬟,名唤小翠,生得一双巧手,却总在胭脂水粉的账上多出些零碎损耗。
“小翠手巧,”母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明日让她给你梳新学的百合髻可好?”
谢明姝垂下眼睑,任由母亲喂她喝药。前世这个时候,她正缠着乳母讲《列女传》,哪里注意到小翠偷藏的不仅是花瓣,还有三皇子府送来的香粉——那盒掺了朱砂的胭脂,让她在及笄宴上血流不止,成了太子失德的“祥瑞”。
“阿娘,”她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腕,翡翠镯的凉意渗进掌心,“我想学制香。”
母亲的手猛地一颤,汤药在碗里晃出涟漪:“你才六岁......”
“外祖家的香料铺,”谢明姝盯着那抹翠色,“去年冬至送来的沉水香,比前年的多了三分木气。”她听见自己用前世管账时的口吻说话,“若是用来配面脂,需加两钱龙脑才不腻。”
母亲愣住了。谢明姝知道,自己从未显露过对香料的兴趣,更遑论辨别香材的优劣。但此刻她必须让母亲相信,这个病弱的嫡女,早已不是只知绣花的孩童。
“好,”母亲终于点头,眼中泛起水光,“明日我带你去外祖家。”
帐外,一阵隐约的争执声突兀地划破宁静。谢明姝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细听之下,是父亲那几位幕僚在廊檐下压低嗓音交谈:“听闻太傅今日又与太子的伴读起了摩擦,那些文臣们啊……”
她轻轻合上眼帘,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前世,一幕幕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记忆中,父亲愤怒之下摔碎的端砚,墨汁四溅,点点滴滴,至今仍顽固地渗透在太傅府那冰冷的青石板上,成为一切变故的序章——皆因太子课业疏漏,父亲耿直进言,却不料这一谏,竟踏入了贬谪的漫漫长路。
“小姐,该服药了。”帐外,小翠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婉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失敬意。谢明姝缓缓睁开眼,看见少女袖中露出半片玉兰花瓣,指尖还沾着晨露。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仿佛穿越了时空,回望那段过往。
“小翠的手真巧,”她忽然微笑,“能帮我把花瓣收在妆匣里吗?日后做胭脂要用的。”
小翠的瞳孔微微一缩,旋即福了福身子:“是,小姐。”
谢明姝看着她转身时,袖中花瓣的粉白一闪而过。她知道,这个贪小的丫鬟,此刻定在想如何将剩下的花瓣私藏。但她不恼,反而在心底记下:此女可教,贪小而不蠢,正适合做闺房里的眼耳。
夜更深了,沉水香渐淡。谢明姝盯着帐顶的暗纹,任由母亲握着她的手打盹。前世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流转,她看见自己在教坊司的琴房里,透过雕花窗棂望见过一次雪——那是太子被废的第三年,雪落无声,却比父亲的血更冷。
“太子被废,源于三皇子构陷其贪墨赈灾银,”她在心底复盘,“而证据,正是父亲书房里那本夹着密折的《贞观政要》。”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谢明姝忽然触到一片硬角。掀开锦被,只见母亲的翡翠镯滑落在枕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轻轻取下镯子,对着月光细看,冰裂纹里隐约映出自己的倒影——六岁的面容,眼底却藏着不属于孩童的冷定。
“首先,我需要钱。”她在心底谋划,“外祖家的香料铺,母亲的陪嫁,还有父亲的人脉......”
窗外传来更声,三更已过。谢明姝将镯子放回母亲腕上,目光扫过妆台上的螺钿胭脂盒。那是昨日母亲新赏的,盒底还刻着并蒂莲纹。她悄悄掀开盒盖,用指甲刮下一层胭脂,放在鼻尖轻嗅——果然掺了少量朱砂,虽无害,却让颜色更艳。
“小翠的账,果然有问题。”她勾唇一笑,将胭脂盒放回原处。明日去外祖家,她不仅要学制香,还要摸清香料铺的账本,更要在母亲的陪嫁里,找出那五百两银子的庄子地契。
高烧渐渐退去,谢明姝却了无睡意。她想起前世在教坊司,曾见过一位老琵琶师,那人总说:“要在这吃人窝里活下来,得学会把算盘藏在袖里,把刀藏在琴弦中。”
如今,她的袖里还没有算盘,刀也还未磨利,但至少,她知道了三皇子的阴谋,知道了谢家的末路,更知道了该从何处下手——就从母亲的翡翠镯开始,从偷折玉兰花的小翠开始,从外祖家的香料铺开始。
五更天时,谢明姝终于合上眼。朦胧间,她看见自己站在太傅府的二门处,看着前世的自己捧着《女诫》走过,而今生的她,正从那个天真的身影里剥离出来,走向一条布满算珠与刀刃的路。
晨雾初起时,小翠端着面水进来,看见小姐已坐在妆台前,正对着铜镜描绘眉形。晨光透过窗纸,在她鬓角镀了层金边,而妆台上,那半枝玉兰花正静静躺在螺钿盒旁,花瓣上的晨露,像极了未干的泪痕。
“小姐今日要梳什么髻?”小翠殷勤地上前,袖中却藏着半片偷藏的花瓣。
谢明姝从镜中望她,忽然伸手:“把花瓣给我吧。”
小翠一惊,指尖的花瓣落在妆台上:“小姐......”
“明日随我去外祖家,”谢明姝将花瓣夹入《列女传》,“我要开个香粉铺子,你帮我管账可好?”
小翠愣住了,她从未想过,病弱的小姐会突然说起开铺子的事。但看着谢明姝眼中的认真,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小翠定当尽心!”
谢明姝点头,目光落在《列女传》上。书页间的花瓣散发着淡淡香气,却盖不住她心底的寒意——前世的炮灰人生,终将在这一世,被她用算珠与香粉,重新拨算。
日上三竿时,谢明姝跟着母亲坐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她掀开窗帘,看见小翠正站在二门处,袖中露出半片玉兰。唇角微扬,她知道,这个小小的伏笔,终将在未来,长成护住谢家的参天大树。
马车渐渐远去,谢明姝靠在母亲肩上,望着车窗外的柳色。前世的记忆如过眼云烟,而今生的路,才刚刚开始。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从母亲妆匣里偷偷取出的半块碎银——这是她的第一笔“启动资金”,也是她改写命运的第一步。
沉水香的余韵还在车内萦绕,谢明姝闭上眼,在心底勾勒出第一本账册的轮廓:外祖家的香料铺,母亲的陪嫁庄子,父亲的人脉关系,还有那个藏在深宫里的太子......
黄粱一梦终须醒,算尽天机始见真。六岁的谢明姝,正握着算珠,在这深宅大院里,悄然拨动了命运的第一颗珠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