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阴沉,审案局门前的两个红灯笼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康福从二更起,就一直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袋。听着远远传来几声犬吠,不禁有些困倦,不知不觉竟斜靠在门框上径自睡去。
梦中忽然一股奇臭扑面而来,“醒醒,康大哥。”
他猛然惊醒,与来人正打了个照面,见是李英琪,因为距离太近,登时大惊,头向后一仰,从门槛上滚了下去,又腾地跃起三尺多高,连退了三步,手按腰刀,这才喝道:“是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吓老子一大跳!”
李英琪大笑:“哈哈哈,还真是一大跳!怎么,曾大人没告诉你我会来吗?”
康福点了点头,忙又摇了摇头,“告诉是告诉了,但是我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明明你有机会逃离长沙,为何还回来?不怕死吗?”
“怪不得,你有心情在这睡大觉,却原来以为我不会来。”李英琪凄然笑了笑,“谁能不怕死呢?只是身不由己罢了……呵呵,你居然连曾大人的话也不信,当心我在他面前告你一状。”
“是我把你小瞧了,实在惭愧,曾大人即便要责罚,也是应当,”康福说着抱了抱拳,让开一条路,“请!”
李英琪轻轻点头,跟着康福穿过大堂,直奔后院而来,李英琪颇感奇怪,问道:“大人不在大堂审我吗?为何带我去后院?”
康福狡黠一笑,“嘿嘿,后院地方够大,早设好了刑具,叫那些犯上作乱的贼子聚在一起,然后把你破腹剜心,点了天灯,以杀鸡儆猴,若在大堂动刑,岂不弄得满地血污,不好打理!你现在要走,可还来得及。”
李英琪不以为意,反而大笑道:“哈哈,笑话,我若要走,又何必来此?后院便是有刀山火海我也闯定了。”
康福暗自佩服,嘴上却故作惋惜:“这叫良言难劝该死鬼,你非要去送死,那也只能由得你啦。难道能不让你死吗?”
李英琪心下也不免忐忑,但魏娇落入他们手中,能换她一线生机的只有自己,又怎能就此离去。更何况,如今已是羊入虎口,料想脱身不易,也只能硬撑到底。
到了后院,见亭台水榭依旧,哪里有什么刑具,这才知道康福是故意要试试他的胆色,便笑道:“康大哥,你说的刑具在何处啊?”
康福停下脚步,忽然正色道:“李英琪,好歹你我相识一场,我敬佩你是个英雄人物,又是大好年华,特意好言提醒,此处的确没有什么刑具,但是见了曾大人,若是谈得不合心意,恐怕一切就在所难免了。正所谓,浪子回头,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曾大人就在书房,望你好自为之!”说完,便抱拳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李英琪不禁扪心自问:“我可还有回头的路吗?”
进了书房,见曾国藩正在在书案前写写画画,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听到门扉轻响,头也不抬,只说道:“不必多礼,坐吧!”
李英琪也不客气,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曾国藩依旧奋笔疾书,竟不理会。
李英琪皱了下眉头,心下暗忖:这曾剃头也真是好胆色,此时我若带着一把短刀,突然发难,他哪里还有命在?
他四下里一扫,见这书房内竟一点防备也没有,也不知曾国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儿,曾国藩放下笔来,抬头看了眼李英琪,忽然问道:“你不问本部堂在写什么吗?”
李英琪道:“大人所书,定然事关军机大事,岂是我能窥探的?”
曾国藩点了点头,叹息道:“水陆洲困守多日,已经弹尽粮绝,大团几次驰援,均被对方拦截,长毛似乎对我大团的动向了如指掌,杨载福数次突围,也均以失败告终。水陆洲一破,长沙势必危如累卵,所以本部堂必须提前布防。奈何长沙兵微将寡,不足一战,只能向外求援,争取构成内外夹击之势,以解长沙之危。这封信事关重大,却不知能否送出。”
至于向谁求援,曾国藩则没有提。这些军国大事,李英琪并不了解,只好说道:“大人殚精竭虑,倒是令人钦佩。但此乃机密之事,不知为何要告知于我?”
曾国藩起身转头,望向窗外,“你觉得长毛为何攻无不取战无不胜?”
李英琪道:“小人一介武夫,并不懂得这些行军打仗之事。但常听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想必长毛厉害,是因为如此吧。”
曾国藩冷笑道:“你这么说,莫非是觉得我大清朝廷已不得人心?”
李英琪道:“为吏的鱼肉乡里,当官的草菅人命,施政凶于猛虎,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再加上奸商为富不仁,审案局的各种严刑峻法,百姓自然畏惧者多,人心归附者少。”
曾国藩一拍桌案,怒道:“李英琪,单凭你这几句话,本部堂便可以杀你了!”
李英琪大笑道:“哈哈哈,我本就戴罪之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大人的刑法再厉害,也总不能连杀我两次!我又岂会如那些阿谀小人一般,在乎直言肺腑?”
曾国藩怒目而视,嘴唇微微抖动,沉吟了半晌,才长叹一声,“这就是乱世,你以为长毛治下便不会如此吗?”
李英琪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什么长毛。但我离开长沙的这些日子,所见所闻的确就是如此。所谓官逼民反,正因如此各地流寇、起义不断,更有外虏横行屠戮百姓,我看大清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不知这江山还能坐得几年。”
曾国藩对将来也是一片茫然,不禁长叹道:“受君之恩,忠君之事,也许你所言不错。但朝廷也和江湖一样,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停顿了一下,忽然压低声音,“本部堂再问你一次,可愿为朝廷效力否?”
李英琪眉头微蹙,“大人,我是个挟持朝廷命官,抢劫官印,而且还劫狱的罪人?大人手下能征惯战、足智多谋之人比比皆是,更何况你我理念不合,何以非要找我李英琪?”
烛光在曾国藩眼中跳动,显得格外诡秘,“绿营军中有金刀武迪,长毛军中却没有这样一个人。”
李英琪闻听,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师父的身份,被曾剃头知晓了。
表面上不动声色,“小人不明白。”
曾国藩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本部堂要你顺着你师父这条路加入长毛,给大团暗通消息。在战局最关键的时候,好助本部堂一臂之力。”
见李英琪沉默不语,曾国藩接着说道:“水陆洲之所以兵败,其原因并不完全是你所说的民心,而是我军动向早被敌人知晓……本部堂见你是个人才,不忍加害,又有武迪这层关系,可以加以利用,这才留你性命。再者,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考虑一下那个魏姑娘。”
李英琪心中一动:曾剃头果然老奸巨猾,布局竟然这么深。
正想着,忽听远远传来几声炮响,静夜里听来格外分明,康福飞也似地破门而入,慌张高喊道:“大人,不好了,前敌来报,长毛黄昏时攻下水陆洲,现已逼近长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