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知道宝物怎么来的，梦里确实见过，醒来却没有。弥留之际得到过，但又不在我身上。没有证据证明我拥有它。不过神奇之处是，想用它时，说声“阴阳鱼渡我”，就会一块小小青石片显现在手心，阴阳鱼活灵活现环游其上。

十几岁的我，经常做梦——因残而梦，梦见腿好了，人们再也不叫我小瘸子；因笨而梦，梦见考试得第一名，和哥一道被评为三好学生；因米瑾讥讽而梦，梦见她羞羞答答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哦，梦梦皆美梦——如意之梦，圣洁之梦，逆天之梦。梦境真好，梦境万岁！但也有不好，譬如梦见补课。诶呦——白天已经补了许多，脑袋浆糊一样，晚上该休息了，但头一挨枕还给我补，补得比白天还恶心人。毫不夸张地说——补课比骂我双腿都瘸，找不找媳妇，断子绝孙还令我难受。可是我妈她老人家偏执的认为，唯有补补补，才是我这种孬孩儿迅速成才的不二法门——于是给我报这个班那个班。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硬着头皮，依照次序，乖乖的去接受这个那个的填鸭式知识灌输。

又做梦——梦见从老师家出来。虽然特别困，头昏脑涨，头重脚轻，但解放的感觉还是很不错。不敢抬头看天，一看天就感觉星星往下掉。走到小食摊外围，厄运来了。先是被两个打仗的踩了脚。我是残疾，腿脚本来就不灵便，刚要瞪眼，不想一辆共享单车闯过来将我撞倒。惨不忍睹。外公向人吼——你吸毒了，还是被追逃啊——？肇事者居然没下车，慌张逃逸还是潇洒而去都和我无关了。

彻底躺平。不知是梦还是真实存在。感觉很轻松。恍惚间好像说外公背，不背就不走。外公说你比我都高，背不动。恍惚间还说你喊哥来背。外公说你这不是耍赖吗？明明知道你哥在用功学习——他必须考重点，不像你，糊弄糊弄就行。我好像挤出一脸苦笑说，外公也知道我不是学习的料——你说我妈何苦啊？逼我补英语，就算学成了，上赶着给人当翻译。人家看我这只脚跛来跛去，好意思用吗？有损人家公司形象。外公干咳了两声，抬头看见湛蓝天空一个流星亮丽划过，说流星很美，崇铁你看。我脑袋昏沉没反应。外公说体谅体谅你妈吧，拼命挣钱，还不就为了你们？上午念叨着还要给你报一个班。别忘了，明天有钢琴，英语，语文……我笑了还是哭了，自己都搞不清楚。感觉班主任老师的大圆脸从半空中压下来，不断挤我鼻子挤我脸说，崇铁同学，你清楚自己什么样吗？上课时间有如弥留之际——米瑾笑我。我尴尬歪头，对可爱小女生说，弥留这个词很美，应该很舒适，很安详——也说不好，因为我从没弥留过。外公又说物理，意思是还需补物理课。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脑袋顷刻间化作一锅煮开的粥。思维混乱得不成样子，就像电视找不到频道，浪线、横线、雪花点……我人事不省。外公慌了神，喊我名，掐人中，打电话，喊妈，叫救护车……

大脑里有一缕游丝，轻飘飘的，自说自话，自我责备和自我否定…..嗐，算了吧，都这地步了还检讨啥？妈——我战败了。妈，儿子现在，终于被熬死了。解脱的感觉真好，轻松加愉快；逃避的感觉也很好，想唱歌，唱《隐形的翅膀》。唱第一句时，眼前光辉灿烂，暖意洋洋。看见外公说的那朵流星了——外公说错了。那是金光闪闪的辇车。车上有光焰罩体的仙子。一个是幸运之神，一个是快乐之神。幸运之神年长庄重，快乐之神年幼多动。幸运之神说，“妮嫚丫囡妞”，就他吧。“妮嫚丫囡妞”？好奇怪的名字。“妮嫚丫囡妞”在车上跳来攀去，没一刻安宁，问为什么是他？幸运之神说孩子可怜。宝贝送他——“妮嫚丫囡妞”不大情愿，说师傅慷他人之慨；但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抛向下面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心中疑惑说——既然说送我，为什么不直接抛给我呀？茫然间张开两手，两位仙子与辇车却烟雾般消散了。

朦朦胧胧听见广场上的音乐声，知道奶奶们要跳广场舞，爷爷们要万步走，那个被妈蔑称“老巫婆”的人,要坐在椅上讲鬼故事了。

因为忙于补课，好久没听很想听。躯壳病态疲劳，紧闭双眼，三魂七魄，禁不住“老巫婆”的诱惑，烟霞一样从各个孔窍袅袅飘出，然后利箭般，烟花般，飞上天，飞往她边去。还需解释——三魂中的命魂，动作慢，被我那不争气的腿给刮住，也好，留守吧……

听见外公的说话声，还有女人的哭声，先是外婆后是妈。妈抱着我的躯壳哭，怪这怪那，怨东怨西，就是不怪她自己。外公向妈解释，说八成是上补习课累的。妈吼叫——胡说！他向来出工不出力，还能累着？外公外婆就不敢说话了。救护车来了，用担架把我的躯壳抬上去。灵魂很执拗，没跟他们走。

“谁被救护车拉走了？”“老巫婆”闭眼问。

几个孩子跑去又跑回，说：

“65栋的崇铁。”

“听说是补习累死的。”

“老巫婆”睁眼说：“就那个瘸孩子？好可怜，好悲催。生命多么脆弱。真是咄咄怪事。有一句话应该就是说他妈——爱他，就给他报补习班；恨他，也给他报补习班！嗐，二十一世纪的母亲，折磨儿子竟到了这地步？”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他平安吧——”

六七个孩子就都低下头，为骤然逝去生命的我默哀三分钟。

我感动了——这一刻小瘸子感受到了友情和虔诚。这是实实在在的，确确实实的，毫不矫揉造作的。过往的经验是，无论我怎么做，他们都以为怪异。受嘲笑被边缘是常有的事。躯壳的眼角禁不住流出温热的泪。妈看见了，为我揩去泪水，说，孩子别怕，妈在这，你会没事的。

“老巫婆”咳了两声清清嗓，说现在是“快乐时光节目”，请听“老巫婆”讲鬼故事……

救护车一路怪叫着向市立三医院驶去，十分钟到，然后是刹车，停靠，担架下来，脚步声，送我到急救室。

灵魂说哎呀，费那事干啥？希望安乐死，不需要救死扶伤——

爸爸也来了。不理他，远离所有人，灵魂就是不附体，吓死他们！一个个心狠着呐，怀疑我就不是他们亲生的！

期望“老巫婆”说鬼。却怪，迟迟不说，说别的。说什么听鬼故事并不影响学习，不但不影响，反而还能拓展思路。鬼神什么特点？多视角，全方位，无所不在，洞微知著，捷径通幽……”

医院那边，正在给我上各种设备，做全面检查。查不出什么，牵强附会也得给个说法。插上许多管子——医院当然考虑增收，但安抚家属也不能忽视。

“老巫婆”困倦了，打着哈欠回家了。孩子们也都散去。我失望又失落——还是没说到我期待的鬼。我的傻灵魂飘进幽暗的树丛里，孤零零一个虚虚的发呆，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医院。

广场舞仍然在跳，音乐是《北京的金山上》——真佩服奶奶们的金刚不坏之身，老当益少的精神头，竟禁得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严苛折腾。

发现树丛里的另一片天地——几束阳光透进来，哎天已经黑了，怎么能有阳光呢？可是确实有。枯枝败叶中——就是所谓的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的那种吧。其中站有几个小小人儿。不禁担心——这么小，蚂蚁过来都有可能把他们当点心搬到洞里去。仔细看，其中还有我。这不咄咄怪事吗？我的躯壳躺在医院里，灵魂在凭高下视，怎么多出一个我来？看见12栋的百峻和几个孩子，每人拿一个蛤喇到我跟前来显摆，说是在伊通河里捞的，都是活的，放到水盆里蚌壳会张开。我很羡慕，跟他们商量借过来玩一玩。他们不肯，说到你手里弄死了咋办？我说有那么娇贵吗？他们说就是不借，有能耐你自己去捞一个。我说捞就捞，有什么了不起的？

负气跑到伊通河畔，脱下鞋子，赤脚下河，看见一道微光从河底射出，将手探进河泥，触到一件硬硬的东西，抠出来看，是块圆形的青石片。洗去上面的淤泥，光滑圆润，古朴可爱。

“妮嫚丫囡妞”飞来了，随之而来是天降太阳雨。眨眨眼，雨点竟然是美丽的花瓣。一片花瓣飘进我的手心，细看，花瓣变作亮晶晶的青石片。恍惚而疑惑，青石片是刚从河泥里抠出来的，怎么又从天上飘下来了呢？继而听见高天上有清的歌声唱——青石片，青石片，落在水里看不见。青石片，青石片，旋在雾里寻不见——孩子，你是有缘人，仔细看，好好玩……

既经神仙指点，那就仔细看，好好玩吧——石片里仿佛有云霞，有烟树，有雾霭，还有万千事务，波诡云谲，神秘不可知。看不透，看不懂。上面似有污点，用手擦拭，六指划过（说明一下，我右手长了个六指，因多了此物，没少遭受嘲笑），青石片竟如满月般晶莹澄澈起来，中间现出阴阳鱼——那黑白鱼头尾相衔游动起来，煞是神奇，看得我抓耳挠腮。

不料两鱼之间竟张开个大嘴，嗖的一下将我吸入，吓得紧闭了双眼；然后被咀嚼；被合沫；被打喷嚏喷出——一气呵成了我的时空转换。我犹如一片轻飘飘的果仁，在广漠的天河里旋转着飞。

睁开眼，目睹了与往日不同的巨大太阳，看见了从太阳旁边飞来的“妮嫚丫囡妞”。

快乐之神披万道霞光，播撒五彩缤纷的花。哦，天降花雨——无数花瓣在我周围和我一起降落。下面是小城参差的房屋。下降速度很快。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害怕下一刻就要栽到人家屋顶，摔进尘埃，化作齑粉。

快乐之神手指轻轻一弹，将一片花瓣滴溜溜弹向我。立刻，我被那片花瓣接住，停止了下坠。我还是我，只是，缩微成菜籽般大小。我惊喜看这花瓣，竟如此之大——可以坐，可以躺，还可以在上面跑或跳。抚摸它，有丝绒般细滑的感觉；嗅嗅鼻子，有芳香馥郁的气味。低头看下面的大千世界，想到了“一千零一夜”中的魔毯。

“妮嫚丫囡妞”伴着我，上下左右飞，笑说：

“有了宝物，你的灵魂就可以附着在人身上，或者其它物体上。它还能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见任何你想见的人……”

哎哎坏了，宝物在哪儿呀？被我弄丢了。到处找找不见。

“妮嫚丫囡妞”说:“别急别急，需要时只须念咒语‘阴阳鱼渡我’即可。”她飞到我的脸旁，用小手轻轻刮了我一下鼻子说，“缺少快乐是不是？我可以给你。”

“吹牛吧，你才这么小……”

“相对于浩渺虚空——伟大即渺小，永恒即一瞬，看到的不一定正确。需要质疑的，也许是眼见的伟岸，听说的博大，人云亦云的真理……”

听见喧嚣声，向下看——城市的房屋街道宛如积木，一片片掠过。市民出来了，作坊商铺的商人在张罗生意。普罗大众如同蚂蚁一般，来来去去兜兜转转在忙碌。我的眼睛不够看了。

“妮嫚丫囡妞”调皮地跳上花瓣，踢了我一下屁股迅疾飞走说:

“追我呀，你若追我，即可以飞翔。”

我无限惊喜，跳离了花辇去追“妮嫚丫囡妞”。

“梦见别人时，自己也成了别人的梦。崇铁，你现在已经进入了凤岭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