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福娃面前喋喋不休的，是一个长相奇怪的人。他的五官乍看和一般人没两样。但是，他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个毛孔，都可以放大成另一张脸的模样。只要他表达不同的观点，就会有不同的脸出现。

福娃一边耐心聆听着，一边观察那人的变脸。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个没有长脸的人。因为他每次变脸主题都和说话内容相关。当他开始沉默不语时，脸上的五官很快就分辨率下降，变得模糊不清。

比如他讲“诸相非相”时，鼻头上就出现一个小黑点，小黑点迅速扩散成一张怒目金刚的脸皮，像在平面上滴了一滴墨，晕染开去，替代了原来那张天主教神父的脸；讲“心外无物”时，右眼瞳孔又迅速扩散成一张王阳明的脸皮，替代了上一张怒目金刚的脸……每张脸皮瞬间覆盖完前一张脸皮后，就像天生的一样活灵活现。

当福娃得出“这家伙没脸”的结论后，开始觉得兴趣索然。

因为对方讲的那些宗教哲学内容他都知道，一点新鲜感也没有——既没有个人的观点，也没有不同的角度。

充其量就是个书袋子，靠着变脸的把戏唬人罢了。福娃心里这么想着，更觉得昏昏欲睡。

“我问你”，那人大概看到福娃的眼皮快要合上了，就问：

“到底是神创造了世界，还是世界创造了神？”

福娃吃力地抬起眼皮，看到对方自眉心扩展的变化，正在生成费尔巴哈的脸皮。就有点不耐烦地反问道：“你接下来要和我讲《宗教的本质》吗？”

闻听此言，对方那长出费尔巴哈脸模的脑袋忽然开始变大，如同快速膨胀的气球。费尔巴哈脸上的五官没有被撑开，反而被紧紧挤压粘在一起，呈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以近乎窒息的绝望看着福娃，从喉嗓里挤出一些话音，听起来像声带被撕裂的感觉：“你……怎么……能……抢先知道……我的……话？”话音刚落，对方的脑袋就因急剧膨胀而炸裂开来，“咣当”一声巨响，福娃没来得及反应，温热的红白脑浆像一盆水似的，兜头浇了福娃一身。

福娃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脚踩到结实的地面时，他睁眼看到眼前一片昏暗。他四下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刚从一个梦境中惊醒。

而那“咣当”一声巨响，来自不远处邻居家钟楼上的报时。他的动静让桌子对面埋头看书的倾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明白福娃不过是从梦境中惊醒。

倾嫣然一笑，转身去厨房端了一杯咖啡出来。

福娃似乎还没睡醒，他躺回半包裹的午休椅内，闭着眼，没有任何想要伸手去接咖啡的意思。倾在福娃边上停了几秒钟，把那杯咖啡慢慢放在福娃午睡椅边的桌面上，自己又坐回了原位。回想了几分钟梦境，福娃的意识完全清醒了。他暗自好笑地看了一眼入睡前还在翻的《宗教的本质》，又看到泛着微光的咖啡杯，坐直身体，端起来嘬了一口。咖啡的香气和温度都刚刚好，味蕾和喉间的感觉让他倍感舒适。

因为有人休息的缘故，日光在照进花园之前已经被转换成柔和的月光。当他完全醒来时，花园里的光线已然渐渐明亮。

“咖啡味道不错”，福娃对倾说。

“你还好吗？”倾问这话的时候，正用温暖的眼神注视着福娃。

“我做了个梦”，福娃说着就把自己刚才的梦境复述给倾。

倾听了不禁莞尔，她总结道：“所有夸夸其谈的面孔后面都有一颗虚弱的心。”

倾有着刘福通最愿意看到的身材，鹅蛋脸，肤若凝脂，栗黑色的长发轻挽在脑后，这会儿正托腮看着福娃，明眸醉花，满眼春色。她是福娃在灵境世界“梦中情人工厂”私人订制的幽者情人，也是福娃内心独享的完美女神的秘密呈现——秘密到倾通常只活动于这个居所，任何第三者进入院子，倾都会瞬间消失。

在倾作为一个产品被交付时，交付工程师暗示福娃，表示如果额外多给五个点的“辛苦费”，就可以在他订制的梦中情人身上开放一个可外挂超级功能的“秘密接口”。

“能外挂什么超级功能？”福娃饶有兴趣地问交付工程师。

“嘿嘿，谁用谁知道，你能想到的功能基本上都有，”工程师谄媚的笑容里闪出一丝高深莫测：“但最好别乱挂，数量也不要超过三个，多了会影响用户体验。”

“去哪里挂？”福娃立即嗅到了在幽者情人身上开秘密接口的必要性。

“一般的外挂在双河镇上都能找到卖家，但最高级的外挂不要去双河镇，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得去找灵佛寺大和尚，在你的情人没激活之前，带过去对大和尚说要‘开灵光’。”

工程师看了看左右，凑到福娃耳边低语道：“那大和尚在物理世界皈依之前，据说是全球黑客界公认的顶尖高手，后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去龙泉寺当了一辈子的扫地僧。”

“但很少有人能见得着他，”工程师向往的眼神中充满了遗憾：“你去就知道了，能不能见得着，看缘分也要看实力。”

“什么实力？”福娃问。

工程师看着福娃，不说话，只是举起右手。福娃看到工程师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正不停地摩擦。

福娃秒懂着笑了，说：“切，那算什么狗屁实力！”

福娃在大半年前买下了灵境世界东八区翡翠山脚下的这块住宅用地，他在虚拟建筑师的协助下，几乎用上了所有业余时间，亲力亲为地参与了这座院落的设计与设置。在灵境世界中，产权建筑拥有标志是 NFTx。为了拿到这个 NFTx，不算自己的时间成本，他前前后后为这座房子花的钱，以福娃自己的估算，“普通人在物理世界不吃不喝干上一辈子也未必挣得到”。

福娃在物理世界的名字叫刘福通。大半年时间花多少钱，并不是他父亲刘夫子关心的事。

刘夫子关心的事情，他太太最清楚不过了。

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太太柳如意说，他对“富不过三代”这个魔咒还是有所敬畏的，希望儿子能够早点参与到家族事业中来。现在看来，这个希望有点难以实现。儿子十几岁送出国去，接受顶级的教育，规划好是要学金融的，最后却自作主张换专业，搞了个哲学博士回来。本想着安排在自己的身边继续培养，没想到这小子竟一口拒绝，说什么“自己的路还是想自己去走”，然后一转身就凭借着自己常春藤名校毕业的学历，以及在校期间做的项目经验，拿到国内知名基金公司的 Offer，当起了什么“市场情绪研究员”。

一开始，刘夫子认为儿子可能和自己当年无视父亲“教导”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到家族事业中来。但没想到，一晃三年多过去，儿子刘福通完全没有“回归”的意思。

而且儿子近半年多来行为变得非常古怪：只要一回家，除了吃饭，基本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每逢休息日则更是如此。有一次，刘夫子趁着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趁着夫人在场，旁敲侧击想知道儿子在房间里都干些啥。儿子给他的回答居然是：“逛灵境。”

再深入问到的回答是：“和蓝清照约会。”

刘夫子一脸无语，自己的生意里最大的一块业务是虚拟世界硬件服务，但自己始终对灵境世界不怎么太感兴趣，他更喜欢实实在在掌控物理世界的感觉。

蓝清照是儿子的女朋友，之前带回来见过两面，长得清秀端庄，举止文雅，气质不俗。刘夫子和柳如意都觉得不错。在这一点上做父母的和儿子倒是达成了高度的一致：蓝清照的家庭背景

是教育世家，和刘家圈内的商业豪门相比，更显得单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算计，将来会省心很多，刘夫子在饭桌上对夫人和儿子说：“咱现在早就过了靠联姻来壮大自己实力的阶段。”

柳如意同意丈夫的观点，在社交层面，她对豪门里的傲娇虚伪一百个看不惯，要是娶个豪门千金回来，她这个中产知识分子家庭背景的婆婆会不会被低看，将来婆媳关系怎样还不好说，因此她更是盛赞儿子有眼光。

最近一年蓝清照据说被公司委派去加拿大做项目了。恋爱中的年轻人，物理世界难以见面，去虚拟世界定期约个会的确是有必要。

多沟通是好事，柳如意说，“感情就是要沟通的。”

“但不能总是泡在虚拟世界里，人容易颓废。”刘夫子看了一眼儿子，又说，“有时间多运动运动。”

“我有分寸的”，刘福通回了一句。他头也不抬地吃着东西，完全不回应父亲关于“加强运动”的建议。

他最看不惯父亲这一点——永远一副“真理在握”的做派。

“我爸这辈子图啥呢？”少年刘福通曾经试图和妈妈讨论这个问题：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不停地赚钱？他妈则给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标准的答案：“你爸管着十几万人的饭碗呢，能不忙吗。”

“不就是换工作吗，你们怎么知道人家离开他的公司就过不好了呢？”少年刘福通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儿子这句少年老成的话，竟让柳如意一时语塞。只好借用一句万能的家长语录敷衍了事：“儿子啊，有些事，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家长们不知道的是，有些话，等孩子长大就永远不会问了。

刘福通就这样，越大反而越不爱说话了。有时偶尔说几句，能把好好的一个天直接聊死。

眼下看起来就这样。

“你妹妹这个月底回来了。”柳如意看氛围不大对了，就转了一个话题：“清照啥时候回国？下个月你爸生日的时候，一家人正好可以聚聚。”

“嗯，回头我问问。”刘福通抬头看了看母亲：“她原来计划这个月回国的，最近好像计划又有变……计划总是不如变化快。”

“哦呦，女孩子嘛，总是这样的。”母亲慈爱的脸上绽起笑意，“我看你们还是早点把婚订了，大家都稳定。”

花多少钱在灵境世界修一座宅院，这件事情也不是蓝清照在意的。

蓝清照在意的是福娃那种拿“普通人一辈子不吃不喝挣的钱也换不来某样东西”的比较，那比较里透出的哪怕是百分之一的优越感，她也受不了。

作为一个来自物理世界边远地区逆袭的学霸，她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维护社会底层劳动者形象尊严的心理。境世界中这座完美宅院，蓝清照给取了个名字，叫“结庐”。

蓝清照在灵境的名字叫“水青”，取其物理世界名字的“清”之意。结庐修好之后，福娃和水青隔三岔五就约着在结庐见面。

灵境这类虚拟世界的发展，给像福娃水青这种异地恋的情侣提供了一解相思之苦的独特体验。两人只需要在约定的时间坐在灵境舱椅上，戴好灵境头盔。灵境头盔开启后会连接登录者的大脑感知系统，通过自动扫描登录者虹膜实现人类从物理世界到灵境世界的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