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市就显得比白天更有新年的氛围，白日里并不起眼的花灯到了黑夜便开始大放异彩，隔离带上干枯的植物也披上了彩灯伪装成还有生命力的样子，整个城市被渲染得五光十色。县城里几条繁华的商业街更是灯火辉煌，尽管最近关于疫情的新闻逐渐登上头条，大家还是选择带上了口罩出门逛街，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路上没事干，我拿出了老人机打开广播，平时在家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我我就只能听听广播，什么时间放的什么节目我已是了然于胸，这个时候放的评书算是相当不错的节目了。我边听着九子夺嫡的故事边跟着车子左拐右转，渐渐驶离了市区，来到了一片僻静之处，这里的人们都把这命名为“开发区”。乍一听名字会以为这是个经济繁荣的城市新区，其实不然，这里位于城市近郊，是一片旧工业园区，抬眼望去尽是一片片厂房、生产工具，以及待完工的工地，又因为远离市区，附近没有学校与医院，房地产商基本不想瞧一眼，附近的小区与居民楼屈指可数，地皮租金就不是很高。我爸把车停在了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外，院里一个门卫室，一栋勉强可以称作办公楼的旧楼，附近有一座信号塔与之为伴，几辆带有公司涂装的皮卡车停在院内，这些就组成了我妈上班的地方。

我爸妈共事于一个公司，我爸是上门装机与维护的工人，而我妈则是售后服务人员，简称客服，每天就是在这座楼里不厌其烦地接打电话与报表。他们的公司在他们口中收益是不高的，工资方面从来都是扣项多，补项少，外聘员工与正式员工的待遇更是天差地别，每次逢年过节公司发福利我爸妈都会吐槽一遍正式工发了多少多少东西，给他们外聘工发了多少多少东西，尽管他们干的活多，但是想转正比登天都难。在这种情况下，听爸妈说新招来的人干不过几周便罢袖走人，而我妈现在上的晚班就是典型的钱少时长，整个办公室的人都避之犹恐不及。临近新春佳节，老板决定缩短假期前一周的晚班时长，不过加班费也是很自觉地进行了克扣。

眼瞅着时间都晚上六点半了，我妈还没下楼，我爸等不及，跟我说：“欸你妈怎么回事，这都下班半小时了还不下来，走跟爸上去看看，欸你是不是还没来过你妈这呢？”我应了一声，关了老人机的广播跟了上去，爷俩到了楼上就看见我妈还在报表。我爸贴近电脑看了一眼，说：“都这时候儿了怎么还有新单子？”我妈边敲键盘边会回答：“你们这些装维的能不能下回把工单都做完之后一起发过来，别老发过来一个就说没工单了，过会儿又发来一个，这表我们一天得改个十来遍。儿子你先找地方坐一会吧，我这一会就完事，发完表咱就走。”他们公司内部的运行机制我不太懂，诚如所言，自从我妈工作地点搬到这里我还没来过一次，上一次到我妈办公室，那个时候的办公楼坐落于一条市区内的街道上。我端详着这间因为只开了一个灯而略显昏暗的办公室，这栋楼的外表看上去的确很旧，但内部的办公室应该是得到过翻修的，室内设备一应俱全，饮水机、空调，甚至这个房间空出来的地方可以摆一张折叠床。虽说如此，但这儿毕竟处于近郊，我妈这个办公室一屋子女人，对于晚班很反感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害怕在这边走夜路，常听我妈念叨她这屋里的同事，有一位阿姨甚至家住江北，家距此地更为遥远，交通于此又不是很便捷。

元气骑士，一款在我看来相当耐玩的游戏，每年过年我都会下一个消遣时间，不过过了这段时间就会被强制删除，所以每次玩都相当于重新开始。我这边一村刚过了一半，我妈那边就站起身说：“完事了走吧。”我们仨出了办公室，我妈关了灯，把玻璃门上了锁，下了楼把钥匙给了楼下的楼卫大爷，做完了这一系列工作后我们便启程乡下。

夜幕早已覆盖了这片广袤的东北平原，远离城市的公路上的路灯数量少之又少，微弱的灯光在这黑暗之中就像幕布上的灰尘一样微不足道，不过路上的车辆数量异于往日，穿梭的车流大部分与我们一样都是回乡下过年，由于临近佳节，平时常见的大型货车如今更是络绎不绝。道路两旁是村庄与大片大片秋收过后的田地，夜里是无法窥得全貌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几个月前还如同黄金之海的土地现在被白雪覆盖，到了来年春天又会迎来一片新的绿苗。

务农者一般都会在这个时候敲定购买哪种类型的种子和化肥，虽然每一年各类种子的产量并不一致，去年打粮多不能保证今年也一样多，但仍可作为一定标准去进行选择，另外对于明年包多少地也是我爸妈探讨的话题，这决定了买多少斤种子和化肥，准备多少育苗盘，在这个领域我一直都是个门外汉，他们讨论的内容除了数字对我来那个就像天书一般。与此同时，车上了一座桥，拐了个大弯，桥下有一座被橘黄色灯光照得通亮的加油站，这是一个标志，每次路过这里都意味着快要到镇子上了。返乡路上，奶奶总会来上一遍电话，问问我们到哪了，而现在我爸接起来这个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苍老又慈祥的声音：“喂，儿子，你们到哪儿了”“妈，我们快到刘围子了。”我爸一边扶方向盘一边说，“欸，妈这就给你们热饭嗷。”

车驶入了一座小城镇，这座城镇就是人们口中的刘围子，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通常不用官方地名。一条不宽不窄的柏油路横亘其间，将镇子划成两半，伸出的数个分支通向周边的各个村落，有趣的是，这些支路有些是柏油路，有些是水泥路，全看各个村大队的作为。路两旁除了油田消防大队的训练塔与提供信号的信号塔，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消防大队的院墙已是陈年旧物，最近刷了白漆，上面写着各种关于“扫黑除恶”、“绿色经济”的标语。镇子不大但五脏俱全，日杂超市、饭馆地摊、药店诊所，甚至有一个小旅馆在二楼做起了生意。另外随着周边农村小学的相继倒闭，这片地区的孩子们的希望就全寄于镇上唯一的小学上了。

镇子上零零散散的花炮声待车子从十字路口拐入一条支路后渐歇，连通高速大桥的水泥路通向黑暗深处，村口的标牌在车灯的照耀下勉强可见字迹，路两边栽了数十年的老树早已歪七扭八，寒冬下干枯的树枝显得甚是狰狞，上桥之后方有些反光片可为夜行人提供一点光亮，而从桥上俯视这片地方，大片的耕地和灯火阑珊的乡村构成了一幅唯美的标准的东北美景。冬日里闲下来的农人大多会出外打工挣些零钱，让手头可以宽裕宽裕，如今快过年了，在外之人开始陆续返乡，共享新年团圆之乐。

过了桥就算得上到乡下了，平时日常学习的劳累再加之舟车劳顿，我已是睡眼惺忪，上了乡道，我突然发现原本路两旁都是高耸挺拔的杨树。而如今，奇怪的是，一侧的植物依旧如故，另一侧却变成了一棵棵半死不活的小树苗，于此我很是疑惑，问道：

“爸，这树怎么回事儿？为啥一半儿砍了儿，一半儿还留着？”

我爸也看了看两边，说：“这儿一半的树啊是当年有一家人家私人承包的，大队要砍人家不同意就没动。另一半是属于集体的，是当年大队自己种的，今年砍了都卖了，结果刚砍完上面就发文件说乡镇绿植覆盖率得有多少多少，大队一瞅不行就又买了一批树苗，还把以前没种树的地方也栽上了树苗。唉，这大队也是急了，降霜的时候儿种的树，新芽还没等长出来就挨了冻，我看呐，是要白费一批树苗。”

我妈的关注点倒不在此，她想知道那笔钱去哪了：“诶，那钱呢？这不说属于集体吗？咋没给你们分钱呢？”我爸答道：“就几棵树没多少钱，全归大队了，村里边儿啊也没人说这个事儿。”村里大多数人都是我爸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另外这点钱也确实少，就更没多少人在意这钱何去何从了。说话间，车开进了院子，单说面积我家这个院子绝对是出类拔萃，只不过，西院墙是几十年前的旧土墙，东院墙基本上算是没有，前院大门根本就没装。我爸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自从布置好新院子，盖完了新房，这些琐事都在他脑里的备忘录吃灰。

乡下人大多都不在乎什么隐私，所以窗帘在这里并不是畅销品，屋内的灯光撒向外面，透过窗户可见奶奶正坐在炕沿边上看电视，我们三个人把春联、福字、挂饰，还有用来置办年夜饭的菜品以及各种送礼用的酒水水果从车上搬进屋里。我奶奶是一个标准的农村老年妇女，个子不高，体态微胖，早就有的驼背日渐严重，头发短且杂乱，满脸满手尽是岁月的痕迹。看见我们进了屋，立马踏着小脚接我们手上的东西，她把一箱饮料放在暖气片旁边，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跟我说：“来大孙子，跟奶奶抱一个。”

从小到大我这个大孙子都倍受奶奶的宠爱，而如今她老了，开始喜欢更具象的爱，我弯下腰跟奶奶抱了抱，我爸拎着春联走过，在一旁打趣道：

“哎呀妈，多大人了还要人抱。”

奶奶听了这话很是不乐意：

“那咋地了，一年到头也见不着我大孙子几回面儿，见着了不得近么近么？欸饭还在锅里呢，等着嗷我给你们拿饭去。”

饭桌上是经典的土豆炖白菜，鸡肉应该是因为我们回家现做的，因为我奶平时吃饭是能对付一口就对付一口，啥简单做啥，以便不耽误时间打麻将。奶奶边吃饭边和我们聊别人家的家常，正巧这时我一个姨姥来串门，奶奶一见我老姨姥进门，问：

“吃没吃饭呢？没吃饭我给你拿碗筷去儿。”

姨姥连忙制止道：

“哎呀不用了，这都吃完了没事才来得，你家人都回来准备过年啦。哎哟这不大孙子吗，还认不认识姨姥啦？”

见面一番客套话是少不了的，我也只好一一应答。东屋电视放的声音很大，晚间新闻开始播报最新的疫情情况：

“……国内累计确证新冠病毒肺炎病例219例……请广大市民朋友注重个人防护……非必要不出门……出门请佩戴口罩……”

我妈接起话茬，问我姨姥：

“听说武汉那边儿疫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你儿子那边儿没事吧？”

我姨姥的儿子，是跟我非常好的一个老舅，他外出上海打工已有三年之久了，每年三十都会回来过年，姨姥坐在门口叹了口气。说：

“听我儿子说，他们那儿已经有确诊得了，那块儿出门都得带口罩，天天得做什么核酸检测？他们啊送外卖都得挂人家门把手上。飞机票好像都不好买了，刚才还和我说好像今年回不来了。”

我妈也是很担忧，说：

“那得注意安全啊，实在不行就别送了，染上了听说成不好治了。”

姨姥摇了摇头道：

“这话我也说过，这孩子说过年这两天单子贵，说啥都要跑单子。我这害怕他那儿买不着药和口罩，在咱们这买了点给他邮过去了。哎呀，这都几点了，我得回家了，你们坐别送了。”

客人走的时候客套话自然也是少不了的，我爸把人送出大门，家里收拾收拾碗筷，时候已入深夜，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新春在时令上看似快要到了，但实际上，真正的寒冬才刚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