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年初一的惯例,早饭之前依旧要放两个响炮,被吵醒的我一起来就被我妈拉起来在手机上到处拜年,她手机画面里是一个身材消瘦,梳着整齐的短发的老妇人,我妈在一旁催促我“快给你姥拜年”,还没等我开口,电话那头我姥笑呵呵地说:
“大外孙儿过年好啊。”
我赶紧回应:
“姥你也过年好。”
姥姥看似瘦小,但了解她的人都知其精明能干,妈总是提当年我舅一意孤行,娶了一个相当让人不省心的舅妈,按妈的话来讲就是不正经过日子,过年的一系列准备工作差不多都由我姥承包,对于屋里田间的活我姥也是一把好手。
可能是疫情的原因,姑姑一家初二就回乡下,我那个跟我从小玩到大的表弟戴着N95口罩,我俩自上高中之后一学期没见,一进门他就激动地给我一个拥抱,我看着他人高马大的样子,调侃了一下:
“老弟啊这过完年是不是又得胖个几斤啊?”
他摘下口罩,把上了霜的眼睛擦了擦,听了我这话嘟囔道:
“好不容易见你一面,哥你一上来就整这扎心话。”
我笑着说:
“行行行,我不问了,对了,这半学期咋样啊?高中文科难不难啊?我听说文科班男生都是稀有动物,有没有一种跌入盘丝洞的感觉?”
“成难了哥,你不喜欢历史吗?我跟你说,就那历史选择题,四个选项全是对的,让你选一个最对的。还说男生少呢,啥活都得我们干,全班就4个男的被调遣的跟驴一样,这哪是珍稀动物啊,这是劳动力稀缺。”
表弟自上学以来对于值日干活一类事情从来都是扮演旁观者的身份,这会上了文科班就要遭老罪喽,我推了下眼镜,接着听他说:
“你不知道我现在成后悔,中考出分之后的那几天我老难受了,我听说你们学校文科老师教地好,比我们班的文科老师都强……”
我边笑边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班级。当初他的中考成绩仅差0.25分就可以上县重点了,无论我姑怎么找人,托关系都无法弥补这0.25分,最终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被次于县重点高中的学校的最好的文科班级录取了,听说当时表弟报道时是校长亲自接待的,足见对于表弟的重视程度。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只有两种高中,一个是县重点,另外的全是普通高中,教学资源的匮乏还有县重点对于教学资源的垄断,再加之通过分数线掐走了优质生源,致使出现了县里一座高中独大,其他学校一烂到底的局面,表弟那个学校的分数线仅次于县重点,但到最后考上一本的可能只有一两个学生,这也就是为什么校长会亲自接待表弟的原因,而就算是最好的文科班,在表弟口中也没好到哪去。
我打断他的话,开个玩笑话:
“你现在可是你们学校文科大榜第一,长得又帅,班里女生多,不得一大批人追求你啊?嗯?”
“哥你能不能别打趣我了,但你还真说对了,真有人追求我。”表弟脸上看不出喜悦,倒是苦涩。
“哦,好不好看啊?”
“这个不用管,因为自从有了初中教训我都半步空门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我们班女生都是那种不自然的美,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成羡慕你们学校的四项整治了,才上高一我们学校里处对象的就成多了,唉,学校管得松,学校里都没几个正经学习的。哥你说说你吧,初中学那么好,在你们那个班级也不差吧?”
我摆了摆手,也是一脸苦涩:
“我这半年也很难,你不知道在我那个班级压力太大了,我班那帮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不是天赋怪就是肯拼命的,让你有一种感觉就在这儿松懈一秒都不行。而且高中的难度跟初中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数学物理化学复杂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不靠着从外面补课学到的东西我是拿不到现在这个成绩的。还有啊,也别羡慕那四项整治了,学校里面简直了,男女生在一起走都可能引起主任啥的怀疑,就跟有锦衣卫一直在监视你一样,太高压了。”
“哦。”表弟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小声说:“那哥,你见没见着‘嫂子’啊,跟没跟她说上话啊?”
所谓“嫂子”,是我初三才暗恋的一个女孩,上了高中之后她被分到一个普班,我和她就不在一个班级,而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表弟。那时的心地是如此的单纯又愚蠢,害,男人的第一错觉——“她喜欢我”,我就抱着这种想法决定高中毕业之后再跟她表白。我小声应答道:
“很幸运,她的班级就在我班隔壁,有时候偶尔遇见了说两句话,这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就别提了,我能看见她一眼就很满足了。”我又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打住。
表弟明白我的意思,也不在追问。我俩又聊到了游戏,最近听的歌还有一些琐事。随即他话锋一转说起了城里的情况:
“哥你都想象不到,现在城里已经开始准备封闭了,我们才赶紧来这儿一趟,药店里人都快挤满了,就跟当年地震似的,人们开始大包小包地囤积物资了。”
“这么严重了吗?”
“我们来的时候看见店铺大多都关门了,而且村口还整了个小房子儿,我妈说认识大队的人才让进来的。都这时候了我爸还要坚持回省城,唉,咋说也劝不住他,听说现在给人补课不能线下授课了,他还得学怎么线上上课呢。”
姑那边也在跟爸说要走亲戚就抓紧吧,要是晚了可能回城里都难了。
的确如此,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严酷的现实:在春节这一天,新冠确诊病例已经过千,疑似病例更是接近两千。扩散速度之快已经不允许人们出现大规模聚集了,各地对于返乡人员也是层层检测,在各个交通隘口设卡,严防病毒传播。
姑又提醒爸妈要多准备些口罩和消毒水一类的防疫用品,她说到时候这些东西肯定短缺,赶紧现在能囤多少是多少吧,说着又拿出了一些口罩,还有核酸自测试纸,说:
“这往后你们上班,我大侄上学都得戴,拿着吧,回城里再上药店里买点,恐怕呀现在就快买不着了。”
得到了这些消息后,爸妈决定明日启程去姥家。而也就在这一天,人们的手机里突然出现了一条新闻:
“科比去世”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此的震撼人心,起初我爸还有姑父看着NBA说这应该是个谣言,都一笑而过,直到在一堆抗疫宣传视频与新闻之中出现了一条格格不入的视频,那是一架直升机坠毁的录像,我们这才笃信,一位传奇的NBA球员因意外去世了。
对这位生前是著名球星的逝者表示应有的尊重是应该的,科比的粉丝用了各种方式纪念科比,我那位敬业的化学补习班的老师是忠实的科比粉丝,同样也在朋友圈发文哀悼,一时间网络上关于科比的内容多了起来。奈何大多网友戾气很重,打键盘战是避免不了的,一边说什么“国难当头,你们还有心思纪念一个外国人”,另一边立马反驳“我们纪念自己的偶像关你什么事,不想看可以划走”……
诚然,在两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同时发生时,人们的言论行为在网络上引起分歧与矛盾是无法避免的。有趣的是,仅仅过了几年,科比的风评急转直下,大抵是因为真粉丝在一段时间以后渐渐淡出了网络舞台,黑粉开始粉墨登场了,先是挖出了科比生前大众本就知道的黑料,而后他退役时的那场演讲、坠机事故以及他本人开始被用来玩梗,时人常常不了解前因后果就跟着网络浪潮走,到了现在也不乏“牢大”、“what can I say?”这样的烂梗充斥互联网。一个人死后竟还有如此遭遇,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到了初三这一天,新增的确诊病例已超四千,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我们这座城市的情况也在恶化,目前虽只有两例但密切接触者尚未排清。沉重的现实催促着我们赶紧上路,我帮着爸妈把各种礼盒搬上车,戴上口罩,回头跟表弟道别:
“哎,要不跟车一起上我姥家溜达溜达,咱俩现在见一次面不容易。”
爸妈也在旁边附和,表弟也是不舍,但还是挥手说:
“不得了,我们也得回家了,我爸初四就得回省城了,注意安全啊老舅。”
简单的告别之后我们便启程了。我妈很多时间都是一个信鬼神之说的人,喜欢算卦、请符,做事看日子,讲“说道”,路上她跟我俩说鼠年这个鼠不好,每次鼠年都会闹灾,这回先是疫情,后又是科比去世了。我和爸都哭笑不得,不搭话。
车开到村口,才知道表弟说的是真的,村口果然有一个蓝色的小房子,旁边摆了张桌子,上面是登记表,高杆上挂着个大喇叭,播放着重复的讯息:
“……外来返乡人士请出示14天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如发现有异常状况请立刻寻找相关部门……”
不过这个岗哨只管进不管出,屋里的人看见我们的车出来做出一个“走吧,这儿不管出村的”手势。
仅仅几天时间,镇子在进村时和出村时简直判若两镇,几乎就是两个世界,除了白色雪地上显眼的鞭炮碎红纸和一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烟花纸箱,算是镇上庆祝过新年的痕迹,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无一例外的戴上了口罩,店铺摊位全都降下了卷帘门,仅有一家药店还有一个超市尚在营业,车流较回来时也少了许多。我妈对这些生意人很是同情,说:
“过年这几天这些店不得赔老了啊,备了这帮年货现在卖不出去要是我得急死,这可咋整?”
我爸也叹了口气:
“要不说做点小本生意风险大呢,碰上这儿事儿你上那儿说理去,只能等过了这段时间再往出卖了,要是水果啥的只能认赔了。对了,你们客服说没说啥前上班?我们这装机的好像这段时间没法开工,老总说现在你下去装机人都得躲着你。”
“谁道我们那领导咋想的?我们那主管倒是积极,搁群里说什么不管咋样都得上班,在领导面前可劲儿逞能,现在别人都害怕传染不敢聚集,就她愿意顶风儿上。”
同样的,因为其他地区已经开展线上教学了,班级家长群里也是“人声鼎沸”,都在问相关开学事宜,班主任表示目前情况尚不清楚,还得等学校和教育局进一步商议后,才有明确通知。
我抬眼一望,看了看路两边,跟爸说了一句:
“爸,咱好像进不去。”
车速随着我这句话渐渐放缓,爸也看了下路两边,才发现,那些通往各个村子的支路口上,并不是我们村那样的小岗哨,而是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