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夔死了。
有人向我提议说,要为其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但我没有同意。
我以为,生死虽是天大的事,但悲喜却没有必要与别人分担。
更何况,他死得体无完肤。
与蚩尤的交战以我们的胜利告一段落,但我的小夔死了。
那些战死或仍挺立着的士兵们固然同样令我肃然起敬,可我此时自私地只想着我的小夔。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不做合格的首领,我只要小夔。
现在,那面用他的整张腹部软皮蒙成的需三人才能合抱的战鼓还在烈风中孤零零地矗立着。
他说,他死得其所。
因此,我觉得以身化鼓的他理应如此矗立在这片战场上,受万人瞻仰。
空气里裹挟着尖利的沙石,磨地人眼瞳与皮肤均都泛起了血丝。
但石粒冲撞在鼓面上并不能激荡起丝毫声响。
能敲响这面鼓的,只有我手上的小夔的腿骨。
他唯一的腿骨。
小夔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真正的强大之处并不是通灵与隐身,而是在于死后之躯。
将他腹部的软皮蒙成战鼓,另斩其腿,刮肉剔骨,以其腿骨击之,声可撼动天地,摄万物魂魄。
夔,道死身现。以皮蒙鼓,声威震天,百兽溃散,退敌千里。
我并没有告诉他们需要用夔的腿骨敲击才行。
因为一面敲不响的战鼓将毫无价值。
如果这个世间还有另一只夔活着的话,我希望他不会再因为这个秘密而死。
是的,小夔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常人看不见的上古异兽,在人世间只有极少数博学长者知道他的名字——夔牛。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有趣的事。
我曾经以为,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还可以坐在他的背上给儿孙们讲讲那些我们踔厉并肩波澜壮阔的岁月。
毕竟,他原本该享有足够漫长的生命。
漫长到当我们这群人全部消湮在时空的长河而后人早已将我们遗忘时,他依旧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山间田野中。
一如我们当初相遇那般。
——那是距离这场战争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现在,我从头讲起。
我叫无生。
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吉利,部落里很多老人都问过我爷爷,“娃子为啥不叫长生,要想好养活,叫个牛子土蛋儿啥的也行,无生无生,这不是咒娃子么。”
我爷爷并不反驳,只是对他们一直重复着一个答案,“无生无灭,是为长生。”
这句话说得很有学问,大概比这十万大山盘踞着的所有部落里的长者都要有学问。
所以人们并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我甚至怀疑连爷爷自己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的爷爷叫做巴老猿。
一个有学问的人大概是不会让自己叫这种俗鄙之名的。
而山野之人总以为一个人出生时叫的越卑贱,越不会引起老天爷的注意,也就越好养活。
这种广为流传意图瞒天过海延续子嗣的小手段被人们称为“偷生”。
就像部落的丘正给自己大儿子起了个乳名叫狗剩,就是为了让他茁壮成长,而狗剩也的确成长的人高马大,在同龄人中足以横行霸道。
但长大后的狗剩明显不喜欢老爹给的这个名字,于是私底下又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名字——龙涛。
我们的部落依托一处名为犁土丘的大山而建。因此部落的首领被称为“丘正”——“正,即首领之意。”
在八荒北部峻岭崇高绵延不绝的鲜卑山脉中,我们的部落小到毫不起眼。
因此我以为巴老猿这名头只是身处穷乡僻壤的刁民们在酒后给爷爷起的恶毒绰号。
可事实上,我的爷爷的确是一只修炼成道幻化人形的水猿。
鸳肩巨颡,板肋虬筋,身高三丈,威风凛凛的丽水大猿。
——不过,这些事要等到很久以后我才能知道。
现在,我只是一个在田里锄地的愣头青。
在此之前,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会在这片土地上度过——没日没夜无休止地刨着山上的沙石土块儿。
这一年我十六岁,已壮得像一头野猪。
尤其是从那两条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延伸出的蒲扇般的两只大手格外引人注目。
它们使我可以轻松地把大山翻弄出一道道沟壑,比野猪的獠牙和鼻子还要凶猛。
部落里为数不多的上百家农户都说我天生神力,起因是我在三岁的时候就曾一巴掌打死了一条有小牛犊子般大小的疯狗。
对于此事,他们津津乐道,且描述得绘声绘色,并且在部落里流传的经久不息。以至于幼年时龙涛便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大爪老。
仿佛我是长了两只力大无穷爪子的怪物。
这个外号被他和他身边的跟屁虫们叫得响亮,一直沿用至今。
我并不介意他们怎么叫我,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值得炫耀之处。
怪物和英雄最终都会沦为人们茶余饭后塞牙缝的点心,仅此而已。
何况这两者我都算不上,只不过空有一身力气罢了。
我最多是打死了一条疯狗,进而成为山风里闲聊一时的谈资。
活在别人故事里的人永远新鲜且生动,但现实中的他们却可能充满了难以启齿的苟且。
何况没有人会在意我挥舞着锄头刨地时迅猛精准而潇洒的动作,直到目前为止,我的壮举仅仅是打死过一条疯狗。
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生猛。
十六岁的我仍旧活在三岁时的那个故事里——在别人的眼中。
当然,对于这些我是毫不在意的。
大概是因为最近我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姑娘勾走了。
实际上我们互有好感已久,但在短短个把月时间里如此强烈浓重的感情迸发却是毫无征兆且并非预谋的。
她是部落中柴老汉家的闺女,名字叫作柴娜。
柴娜是个瘦高但丰腴的漂亮女孩儿,今年十四岁。
男婚女嫁,门当户对。
在这个年纪,还有什么会比一位丰乳肥臀的同龄异性更具有魅力么?
当然没有。
何况,她也喜欢我。
因为在她五岁的时候也听闻了我打死疯狗的故事。
那是柴老汉为了让她好好吃饭而在情急之下讲出来吓唬她的。
在柴老汉的嘴里,我变成了一只因不好好吃饭而和疯狗抢食的小怪物。
或许人生的一大乐趣就在于此——千百个人的嘴里造就了你千百个不同的面孔。
不过这使得柴老汉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每见到我就会对当年的顺嘴胡编有些心存愧疚。
有趣的是,柴老汉的编造和大爪老的恶名非但没有令柴娜对我产生丝毫恐惧,反而让她心中生出仰慕。
她告诉我,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她的英雄。
她年少时的愿望就是要嫁给一位英雄。
而我,恰好是部落里的唯一一位英雄。
大概是的,她说。
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在记不清事情的年纪打死了一条疯狗,实在算不得英雄。
我可以不在乎这座大山上所有人的眼光,却不能不在乎柴娜的这句话。
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来让自己变成英雄。
现在,机会来了。
犁土丘有个规矩,所有年满十六岁的男孩子都要参加一场成丁仪式。
成丁,意味着要从男孩子变为真正能够为部落独当一面的男人,可以带领部落的人去狩猎,去抵御与其他部落发生的冲突。
而这场成丁仪式将由三个部分组成。
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部落里所有即将成丁的男孩子都要各自在一天的时限里去完成一项狩猎任务。
当然,鲜卑山脉漫山野林绵延无尽,如果太过深入,可能会碰到人力无法对抗的猛禽异兽,也可能会误入其他部落的领地,发生不必要的纠纷。
因此,狩猎范围是提前被限定好的,由部落里的长者和最富有经验的猎手共同商定而成。
这既是成丁仪式的任务,也同样是对自身能力的历练。
为了安全起见,所有参与的成丁者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狩猎并返回部落。然后经由部落丘正带领各位长者和猎手检验所猎之物,并在每个年轻猎手的身上刻下所猎禽兽的刺青图案,标志着真正成为了部落里的男丁。
接下来就是夜晚盛大的篝火会,当天的猎物会被分割烧烤,整个部落的人都会参与其中,来庆贺成丁仪式的顺利完成,并为部落年轻勇士们的未来祈福。
同时,这一晚也是年轻女孩子们挑选心仪男人的绝佳时机。
刺青图案象征着部落里年轻勇士们的狩猎水平,因此谁都希望自己胸口上的刺青是恶狼猛虎巨熊,而不是一只野鸡、兔子。那将会让这个男人觉得一辈子在部落里都抬不起头来。
但成年的恶狼还好对付,林中的猛虎三五个人联手也有狩猎成功的机会,可巨熊却足足有两人来高,轻飘飘的一巴掌就足以把手臂粗的树干拍断,厚实的皮毛能帮它阻挡住斧头和长矛,在大山里是连猛虎遇见都要掉头的存在,是所有独行猎人都不想碰到的噩梦。
不过那只是对于他们而言,我是大爪老,不久后将会是大山里的英雄。
我想趁着这场成丁仪式去打一只巨熊。
熊皮扒下来的话应该足够给柴娜和她老爹做两张垫子了。
爷爷身体硬朗得很,他应该不会介意我这样分配。
柴老汉前些年打猎时受了伤,留下了腰腿疼的毛病。铺上熊皮垫子,能让他老人家免受风寒。
对了,据说生饮虎血能治腰腿伤痛,看来,我还需要再打一只老虎才行。
当然,如果能手刃红鼻头老东口中的那条大蛇是最好不过了,这应该足以让我成为犁土丘的英雄。
那一晚,我梦到了自己双肩分别扛着巨熊猛虎威风凛凛地来到热烈喧闹的人群之中。
而我看不清他们所有人,连爷爷都找不见,单单看到在人群尽头伫立着微笑着的柴娜。
随后,我们两人的目光穿过无数虚空终于相撞。
突然,我感到我的身体消失了。
像千千子的花蕾盛开一样,青黄色花瓣绽放的瞬间就变为了齑粉,消散在空中。
千千子是大山里最常见的小花儿。之所以被人们叫做千千子,正是因为它在盛开的一刹那即是死亡,花瓣化为千千万万颗细小的种子随风飘散,播撒到山野田间各处。
现在,我的身体也成了千千子。
无数个肉眼不可见的颗粒组成了我,又分散开来,幻化成无数个肉眼不可见的我。
无数个我随风飘荡开来,时而凝聚时而离散,很快就充满了整间屋子,整个部落,整座大山,整方天地。
众生芸芸碌碌,天地混混沌沌。身在其间,似梦似真。
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忽然,一股不知从何处涌现出的强大无匹的吸力将无数个我收拢束缚住,紧接着万物化作一片茫茫黑暗。
无数的我团聚、坍塌,最终成为了黑暗中的一颗珠子。
三根闪闪发光的粗壮藤蔓或是根系从看不见的高处野蛮纵深而至,将珠子紧紧包裹。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从珠子里传出,苍老而坚韧,他沉吟道——
你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