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于此处面壁的二十年间，昼夜仰观日月群星变动，早已心有所悟。

天地宇宙莫大，而北极之下，为天地之中。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天旁转而左行，日月右行，随天左转，故而日月东行，天牵之以西没。

日月运行之圆周，七衡周而六间。一圆是为一衡，圆与圆之中空是为一间。自冬至时，日出于东南隐于西南，运以最外衡；及夏至，日出于东北隐于西北，运以最内衡；正是自冬至始，经大寒、雨水、春分、谷雨、小满、夏至，共历七衡，七衡同心而六间，以当六月节。六月为一百八十二日、八分日之五。是以一岁为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衡间相去一万九千八百三十三里又百步，正应了八荒之地南北共计十一万九千里，周二百四十三万里。

那黑白二眉化作数百枚黑白两色石子，错综复杂排布围出七个同心圆来，构成之图俨然便是中年男子所悟到的天地宇宙运转之具象。

男子目不转睛盯着虚空中不断运转的黑白圆形，鼻息悠长，仿佛吞尽山河气象。

良久，他伸出一根修长手指触向黑白圆形，那圆形突然一转，看似交错混杂的黑白石子忽地泾渭分明排成上下两列，白在下黑在上，紧接着又各自一分为二、再分为二，最后那黑色石子竟凭空消失，只剩三百六十枚白色石子，每六十枚合为一列，自下而上间隔排成六列。

中年男子喃喃自语道，“此为乾，天之极，日将息，吾辈当自强。”

在那昆仑墟东北八百里处，有一山名为竹山。

此山犬牙交错，其上生墨黑色竹，如长矛冲天，又参差披拂，似柔实坚，名为铁竹。

竹林中正有一兽懒卧，状似大熊，体长数丈，周身黑白斑驳。因以铁竹为食，故竹山主人称其为食铁兽。

昆仑墟与竹山本相隔甚远，可中年男子低声自语之时，这食铁兽竟竖起双耳，随后身子一滚，咕噜噜爬将起来，朝着昆仑墟的方向发出一声哀鸣。

昆仑墟峰顶之上深目高鼻的中年男子仿佛心有所感，忍不住轻叹道，“天行健，周而复始，方成一体。你与这混沌都是命数使然在劫难逃，何必徒劳伤悲。”

说罢，男子复又盘膝坐定，闭目养神。白色石子构成的图景亦不再变幻，高挂虚空。

——

贾先生带着柴娜回到了自己那间茅屋。

进门之前，大觋师抬手一引，那根碧绿竹杖又从地面缓缓冒出。只不过这一次那根手臂长短的竹杖没飞到贾先生手里，而是只露出个握把，便即停在土里。

“小娜，你不用看那云杉叶子，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将这根竹杖拔出地面。”贾先生微笑着道。

“拔竹子？”柴娜看向那根碧绿竹杖。

她曾见识过竹杖的厉害，自然也清楚这东西并非凡物。不过既然大觋师说了要求，柴娜也只得点头照做，径直走上前伸手去握竹杖露出地面的部分。

可她的手只是刚刚碰触到碧绿竹杖，整个身子便如遭雷击般被震退出去，随即跌坐在地。

贾先生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笑着说道，“十三步，还好还好。小娜，没这么简单的。不过你第一次只后退了十三步，也算是不错了。”

柴娜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寸都酥麻胀痛着，听得大觋师说完，猛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皱眉道，“大觋师，我还没用力呢，你瞧这次。”

她说话间强忍着跑到竹杖面前，定住身形，深吸一口气，突然出手。

这一次，贾先生没有说退了多少步，因为柴娜是飞出去的。

在半空中柴娜已经晕死了过去。

贾先生闪身过去托住柴娜，也不急着唤醒，而是将其抱进屋里静静等候。

柴娜醒来时天色已暗。

短暂的失神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是被竹杖震晕过去了。

此刻她不清楚是因为身上如遭重锤般的疼痛，还是因为屋外飘来的烤肉香气而醒。

不过她清楚的是，自己的确饿了。

她也从没有过这么饿的感觉，这种强烈的仿佛身体里每个毛孔都饥饿到能吞下一头牛的感觉，使得她瞬间忽略了身体的疼痛。

这时，贾先生的微笑自屋外传来，“醒了？来吃点东西吧。”

柴娜跑出茅屋，看了看那根纹丝不动的碧绿竹杖，又看了看在火堆旁两手高举肉串，正注视着自己的贾先生，叹了口气道，“大觋师，您让我学的这个本事还真是不简单，一根小小的竹子，怎么这么厉害，我才刚刚握住它就一下子被震晕了过去？”

贾先生示意柴娜过来坐下，又将手中两串烤肉全都交给她，“吃吧，你得好好补充补充。你一边吃我一边慢慢给你讲。”

柴娜饿得难受，也不客气，接过肉串便大快朵颐起来。耳边只听贾先生悠悠说道，“这根竹杖是我多年随身的兵器。它看起来只是一根普通的竹节手杖，可实际上却是当年我在一处极幽之地所得的天灵地宝。那个地方叫做竹山。以后，你一定也会有机会去到那里。”

贾先生目光远眺，似乎正怀念一段过往。

“竹山？”柴娜吞下最后一块儿烤肉，奇道，“大觋师，竹山在哪里？离九黎山远吗？”

“说远也不远，说不远也远。”贾先生微笑道，“那个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找到的，即便找到了也不是随便就能上去的。至少，现在的你还不行。”

柴娜哦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等着贾先生继续讲。

“这竹杖看上去绝对不会很重，起码不会重到你提不起来，更不会把你一下子弹飞出去。你也曾见我用它来杀敌，所以现在想必也知道想用它绝不轻松。”

“您都说了，这是天灵地宝，那我这凡夫俗子怎么能驾驭得了。”柴娜不解道。

“我今日曾对犁土丘众人讲过，”贾先生没有直接回答柴娜，“万事万物皆为有情。既然有情，便就都有属于它自己的韵律。人身体内有心跳如自然之雷鸣电闪，有血液如大地之江河湍流，有坐卧行止如日月星辰轮转，有七情六欲如宇宙之风火雨雪。天地韵律与人之韵律先天暗合，这就是为什么人能称之为万物之灵。”

柴娜听的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心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当下也只得先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

贾先生接着道，“只是人之一物，虽天赋比之万类绝伦，可有一利必有一弊。生而为人，浑浑噩噩，往往易被后天物欲所蔽，因此不单乱了自身的韵律，也难以感知宇宙万物的韵律，自然就难有所成。”

“我们身为异兽之流，若单论真身，则只能凭借天赋所禀的手段厮杀，虽也有悍猛无匹者，终究不过是血肉之勇。可一朝化作人形，即能懂得感知韵律所在，进而与人间之绝顶者比肩，甚至能够撼山洒海，轩拄天地，不可谓不是通天彻地的本领。”

“我让犁土丘众人去看那云杉叶，也正是以此探出他们各自感知韵律的能力。上古神明曾言，观一叶而知秋以推万物。能体会一片叶子从鲜活到枯萎其中之变化，也就不难感受到世间万物所独有的韵律了。”

“所以大觋师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感知这根竹杖的韵律。”柴娜瞪大双眼道。

“不错。”贾先生点头道，“等你能感知到它的韵律，那就不但能将它从地里提起来，还能让它为你所用，与你心意相通，随心所欲。”

“真有这般神奇？”柴娜眼神盯着不远处的一截碧绿，喃喃道，“可我怎么什么也感受不到。”

“不急，我用了十六年才拿起它。”

“十——十六年！”柴娜跳了起来，“大觋师，我可等不了那么久，这竹杖您用了这么多年，还是您留着用吧。我、我能不能下山？”她说最后一句时已是声如蚊呐。

贾先生哈哈笑道，“小娜，不要急，你用不了这么久的。我也不会让你花那么长的时间。”

“那——那我怎么感知它，难不成它也有心跳？”柴娜跑到竹杖跟前，弯下身子侧头附耳倾听起来。

“每个人的体悟不同，我若是告诉了你当年我的具体做法，反而可能害你耽误功夫。不过，无论是何种法子总不外乎一个用心。想要你和竹杖的韵律慢慢趋于和谐，先要入定。”

“入定，什么是入定？”柴娜疑惑道。

“心无旁骛，绝对的专注。”贾先生迟疑了一下，回道。

“哦，”柴娜恍然，她方才听贾先生讲那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等天地万物与人身暗合之时，心中便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此刻再听到“心无旁骛”时，忽地脱口而出，“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贾先生眼神闪烁，随即长身而起，叹道，“果然，果然。好一个天人合一！好一个天人合一啊！”

柴娜只是心中冒出这个念头，甚至还尚不能完全清楚自己这句话说得是不是应和了大觋师的道理，不想这位大觋师竟如此激动，倒是出乎她意料，被其吓了一跳。

贾先生盯着柴娜，缓缓坐下道，“小娜，我相信你，用不了多久就能超过我。”

“啊？超、超过大觋师您？”柴娜又被吓了一跳。她就算做白日梦也不敢想能超过大觋师的本事。

“咱们拭目以待。”贾先生心情大好，指了指碧绿竹杖又道，“可别小瞧了它。”

他不等柴娜接话，自顾自道，“此竹生于竹山铁竹林中。铁竹林之竹皆粗大如矛茎叶墨黑，唯有两根与众不同，其中一根高余十丈，却只生了一节。上下齐粗如人腰，通体金黄，纵是在漆黑之夜远远望去也照人眼目。另一根则矮小短细，油光碧绿，便是你眼前这竹杖了。”

柴娜好奇心起，眼也不眨地听着。

“你看它虽模样毫不起眼，但其实有三千九百斤重，寻常人是根本拿不起来的。若能将这根竹杖用到极限，一扫之下可有六百里之威。”贾先生缓缓道。

“三千九百斤重？六百里之威？”柴娜瞠目结舌。

一根如烧火棍大小的竹杖能有三千九百斤中，得是多少头大野猪堆在一起才有的重量啊。

而六百里，那已经是足以容纳十多个部落栖息的范围了。

“没错，三千六百斤，六百里，”贾先生点点头，“用之极处，六百里内荡山平海。”

“此竹杖如今我将其送与你，待你能与它心意相通之时，便可下山去寻你的无生哥了。”

柴娜双眼放光，心道，若能有此等兵器傍身，那还不是在八荒之中横着走了。

“此竹杖在你手中不妨有个名头，就叫它八百里吧。”贾先生忽然道。

“八百里？”柴娜一愣，随即疑惑道，“大觋师，您说它有六百里之威，那岂不是该叫六百里？”

“我用它能有六百里，等它到了你手中，便会有八百里之威了。”贾先生哈哈大笑道。

柴娜没有说话，她实在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位大觋师对自己为何有如此的信心和期望，可既然事已至此，那她也只好先硬着头皮去感受这“八百里”的韵律。

她盘坐在竹杖面前，正要用心之时，忽然转头看向贾先生问道，“大觋师，您方才说和这八百里一样与众不同的还有另一根，通体金黄，高余十丈，那一根您把它做成兵器了么？”

贾先生摇摇头，苦笑道，“那一根竹子据说重达五万零四百八十斤，我这把老骨头可用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