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盘坐在床榻上，双手托着那根云杉叶。

云杉叶平平无奇，与往常所见并无分毫差别。只不过自白天从贾先生手里接过直到此时入夜，这根叶子似乎稍稍萎软了些，仅此而已。

杨二一整天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叶子发呆，以至于连哮天饿了嚎叫都是杨老头给喂的奶。

陆压走的匆忙，哮天也没带上。

杨二知道，陆压是不愿回去，他怎能面对空无一人的家？

当年他还年幼时，哥哥死了的消息都足足让他不吃不喝不愿见人难受了三天，何况是爹娘。

他只好去了一趟陆压家，简单收拾一番后把哮天带了回来。

哮天一向跟他能玩得来，大概因为知道他是每次送奶来的人。尤其是自北极天归来之后，反惧怕起陆压来，对他则更加亲昵。

如今想来，肯定是哮天嗅到了陆压体内混沌之血的味道。

此刻，哮天吃饱喝足依偎在杨二腿窝处，不声不响，好不惬意。

但今夜犁土丘惬意的恐怕只有哮天这只狼崽子。

有的人诚惶诚恐把云杉叶用家中最珍贵的兽皮包裹起来，时不时揭开看上两眼，似乎生怕它长出翅膀飞了。

有的人则觉得大觋师多半是得了什么病，让人去看一根叶子。山里多得是云杉叶，那一根一根瞧，得瞧到什么时候？再说了，就算盯着这叶子看一年还能看出花来？就算看出花来还能当饭吃？还能帮他狩猎对敌？总不能打架的时候也像盯着叶子一样盯着对方吧？——拿眼神把对方吓跑？

真是吃饱了撑的。

这般琢磨着，便将叶子一丢，该干嘛干嘛。只不过到了夜里躺下却迟迟睡不着——因为又想到了明天要向大觋师交代，那可是部落中最受敬畏之人，他一句话就可定人生死。

想到此节，于是又赶忙去找那根云杉叶。

这一夜便在找叶子和辗转反侧中度过了。

还有些人，竟因为这叶子吵闹起来，甚至大打出手。

一家中孩子女人不愿做这盯着叶子耗功夫的傻事，男人和老人自然要对他们一番训斥，训斥不听，自然就要大打出手。

即便他们自己可能也不明白大觋师的意图，或者也不愿意像个痴儿一般举着叶子对着天，但大觋师的话怎能不遵从？何况就算孩子女人不听大觋师的话，总也该听他们的话罢。

这是犁土丘眼下最紧要的大事，连快要入土的老媪都得像模像样地窝在家里对着云杉叶干瞪眼，孩子女人岂能置身事外？

杨老头儿也是如此。他虽不是什么大猎手，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他见识过那大觋师的本领，也领教了八荒诸多势力的手段，所以他心里便清楚，人可以不只是在山里刨地，也不只是能对付那些长了利爪的猛兽。

他明白，今天大觋师给了犁土丘一个机会。

他一把老骨头或许已然没多少盼头了，那根云杉叶瞧了一天也的确没瞧出什么名堂。但如今仅剩的唯一的娃子却得指望。

看着心无旁骛凝神静思的杨二，杨老头很是欣慰。

他照顾好炭火，保持好屋子里的热气，又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好叫杨二能专心去研究云杉叶。

虽然大觋师这法子看似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爷儿俩本就都是一根筋认死理的人，尤其是杨二，不看出个究竟来，今夜是绝不会罢休的。

可杨二已经看了一整天，他已经看得头晕眼花浑身无一处不酸痛麻胀，却仍是只能从那根叶子尾部看到密密麻麻细微的青白色小点——那是许多贯穿云杉叶脉络的切面。

杨二在日头即将落山的时候数得清楚，这根云杉叶里的脉络一共有八十九道。

难道是在考验我们的眼力？杨二心中暗叹，已经看了一天，难道就算被大觋师抚顶启灵之后，自己也没有修行的潜质？

众人不知的是，贾先生为他们启灵只是在各自体内种下了一颗种子，修行的种子。

至于这种子会不会生根发芽，抑或是未来能否成长为参天大树，那却是还要全靠他们自己。唯有如此，这些质朴山民才可以在真正走上修行之路后有益而无弊，百无禁忌。

不过这一番苦心贾先生不能言明，也无须言明。

连犁土丘山民的生死都只在他一念之间，助他们踏上修行之路也不过是其心怀仁慈罢了。

当然，杨二暂时也没办法理解这些。

他在石台下握住云杉叶的那一刻想到了无生、想到了因无生而得益可能也会脱胎换骨成就无量的陆压。

他虽没这份令人艳羡的际遇，但心里不甘居于人后誓要变强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杨老头没盯着云杉叶，却一直盯着自家娃子。见杨二眉头微微皱起，禁不住轻声道，“二子，你坐了一天，就这么盯着也不是个事儿，出去透透气活动活动，或许就来了灵感。”

杨二置若罔闻，一直到杨老头说第四遍，他才猛地惊醒过来，看向杨老头道，“爹，刚才想的出神没听到。”

他说着抱住哮天，慢慢下地直起身子，放好云杉叶，“爹，您先歇着吧。我出去溜达溜达，今晚看来是睡不着了。”

杨老头点点头，给儿子披上外衣，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别勉强自己。你爹我只是个刨地的，你爷爷也是，咱老杨家祖祖辈辈都是，一直在这山旮旯里过活。如今到了你，就算是接着在山旮旯里也没啥。”

杨二顿了顿脚步，没说话，转头对杨老头笑了笑，抱着哮天出了屋子。

外面月色清冷明亮。

杨二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去。

月满如盘。

哮天在屋子里本是似睡非睡，此刻让杨二抱到院子，突然来了精神，在杨二怀里蹭着撑起身子，随后仰头对月连连长啸。

只不过它毕竟还是头乳狼，那叫声奶里奶气，传得不远，因此倒不至于惊着部落其他人。

杨二怜爱地摸了摸哮天的小脑袋，喃喃自语道，“你们为什么要对着月亮啸叫呢，难道那里才是你们的家？”

他话音刚落，猛地心中一动，急忙回想之前的经验，月盈之时狼更活跃，常常作出对月长啸的举动，而人也是在此时往往比之平素要有精神，月亏则似乎恰好相反。

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大觋师白日里曾说，人为万物之灵，修行到极处便可以沟通天地之力为己所用。可人为何能沟通天地？

这道理大多数人没想过其中究竟，即或有过琢磨，也都是不求甚解，只道巫觋之力全是上天所赐，凡人不可妄得。

可依大觋师的意思来看，凡人也能修行，也能成为大觋师那般的人物。

而之所以众生庸庸碌碌，这中间一定是有些东西被人们忽略掉了。

叶子。月盈月亏。

杨二望着天空，仿佛要看透那高不可攀的穹顶。

为什么要让我们看一片叶子？

月盈月亏又怎会影响人到的气血状态？

怀里的哮天叫了几声，或许是因为没得到什么回应，于是又怏怏地缩回了身子。

杨二低头看了看狼崽子，下意识地不断抚着它一身灰白色毛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狼会从小到大，一片叶子也会由翠绿鲜活渐至枯萎。

宇宙运转，不外乎此。

——时空之变。

杨二嘴角上扬，想必大觋师是要让他们以一根云杉叶来体悟万事万物皆固有的变化节律。

而人若能掌握这节律，自然也就能洞悉事物各自所蕴含的能量。

月盈月亏是天上明月本身能量的变化，这变化进而影响了遥远地下的万物气血盛衰。

反过头来，人的气血盛衰其实也能影响到天上的明月。

只不过对于明月而言，因人力卑微如尘，所造成的影响也就仿佛滴水入海了。

可一旦能达到万众同频，即便是滴水入海，只要切中时机，也可掀起惊涛骇浪。

杨二月夜彻悟，心中反倒再无波澜，抚了抚哮天，转身回屋拿起云杉叶。

再看时，只见叶中脉络纵横捭阖，好似江河山川；汁液翻滚正如云雨蒸腾；其间又有纤小珠子此起彼伏各安生死，恰似世间众生熙熙攘攘。

杨二慨然长叹，将哮天举过头顶连连赞道，“妙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