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土丘的中央石台前人头攒动,一大早丘正就聚齐了部落所有人。
众人看得出丘正满面愁容,不过此刻大家却没什么心思理会,均都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非是在对昨日大觋师交代的那根云杉叶侃侃而谈。
丘正两眼无神地站在台上,也不去管下面人群骚动。
他们夫妻二人仍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哪里又有闲情雅致去盯一根云杉叶。昨日大觋师来去匆匆,没顾得上他。如今琢磨了一夜,他心里已打定主意,只等大觋师降临便一定要哀求他为儿子报仇,就算是搭上他的老命也在所不惜。
正自这般想着,身旁已多了一人。
还不等他察觉,人群忽地安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台上。
“大觋师来了。”有个小娃子突然奶声奶气地惊呼道。
丘正这才反应过来,登时转身去看,身旁这人不是大觋师更是何人。
情急之下,他不等大觋师开口,竟直接当众扑通跪了下来,顺势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抱住大觋师的腿,哭丧着喊道,“大觋师,您得替我儿报仇啊!”
贾先生眉头微蹙,随即将手一抬,丘正便被他虚空扶起,“汪有,你身为部落之正,自该有长者风范,今日老夫是为整个犁土丘的安危而来,并不单单是你家儿子。况且人各有命,你那孩子骄纵顽劣,即便不折于比翼鸟之手,恐怕也难逃横死。”
丘正闻言一怔,他也知道自家娃子的德行,可这话他当爹的说得,别人却是不该说。只不过
面前的乃是大觋师,就算他冷眼旁观,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但他当日也在场,是亲眼见了那叫比翼鸟的婆娘手段多狠辣恐怖,如今能替儿子报仇的只有大觋师一人。因此他也顾不得大觋师的脸色,口中高呼“大觋师为我儿做主!只要大觋师能报了杀子之仇,我愿一命相抵。”说着又跪地哀求起来。
大觋师盯着丘正道,“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若是你再执迷不悟,别说你儿子和你的命,便是这犁土丘二百多人的身家性命,也难逃一劫。”
大觋师话音未落,人群又骚乱起来,这时部落的几位长者忙轻声向着身旁交代几句。而后便有几个小伙子冲上台去将丘正不由分说搀扶下台去了。
大觋师这才又看向众人,语调如常道,“一天的功夫观叶知秋,的确是有些难为你们。不过眼下时局紧迫,若想不去过那苟延残喘的日子甚至是如龙涛那般惨死,也只好如此了。”
他目光一一扫过台下,又道,“现在,谁来跟老夫说说,在那一根云杉叶中,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有的人是根本一无所获,有的则还在措辞怎么编造个瞎话蒙混过关,有的看出了什么又拿不准对错不敢轻易开口,有的则在想着大觋师方才的危言耸听,这犁土丘难道要大祸临头?
单说那红鼻头老东,远远望着大觋师,目光畏畏缩缩。昨日大觋师为他启灵时曾随口问了一句“当年在深山中,也是你见到老夫跟祝融小子打斗?”
其时他心潮澎湃,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回道那时候是进山打猎,无意冒犯。
可等他下了石台才骤然醒悟,大觋师当年和祝融那厮在山里打斗被他瞧见了,难不成大觋师竟是那条大蛇?
一想到自己部落的守护者大觋师居然是一条大蛇所化,红鼻头老东这一整日别说看云杉叶了,连酒都忘了喝。
不过等到了夜里,他又自己想通了。
别管大觋师是什么,那他老人家不是说了,巴老猿就是头水猿所化,就连无生在他们嘴里,也是什么混沌兽重生,那看着漂亮的姑娘不也是只鸟变得。兽有好的,人也有坏的。所以管它什么异兽还是异人,只要为犁土丘好,不跟自己过不去,那就是大大的好人。
想通了之后,酒瘾就又冒了出来。
喝了酒,云杉叶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想了起来。
于是红鼻头老东夜里醉眼惺忪地盯着叶子看了半晌,然后竟做了一个梦。
此时他见众人没一个开口,便扯开嗓子道,“大觋师,老东我盯了那云杉叶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看着看着却做了个怪梦,不知道这算不算。”
他刚说完,台下忍不住传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大家都知道这老东虽然曾经是名动四方的大猎手,不过如今已然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昨夜多半是喝醉了酒去看的叶子,不睡着做梦才怪。
贾先生看向红鼻头老东,对这身染混沌之血的老者他自然印象深刻,点头道,“说来听听,是个什么梦。”
“我老东梦见那云杉叶被我吃进了肚里。”
众人又是哄笑,有个小孩更是嘻嘻笑道,“红鼻头老东,你把云杉叶当下酒菜啦。”
红鼻头老东听了面不改色,继续道,“说是吃了云杉叶,可其实云杉叶也不是被我吃进去的,是它自己飞进了我肚里。对,自己飞进去的。这还不算完,它进了肚子,不但不疼不痒,还生了根发了芽,又长成了一株小树,小树变成大树,大树在我肚子里待不下去了,一使劲就从我天灵盖窜出了枝芽。我吓了一跳,可就算被树杈冲破了脑袋,仍是感觉不疼不痒,老东我是又好奇又纳闷,倒要看看这大树会长成什么样。结果大觋师您猜怎么着?”
红鼻头老东看向大觋师,眼神不再畏惧,不过见大觋师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嗽两声,接着说道,“又过了一会儿,不只是我脑袋里长出了树杈,老东的双手双脚也都变成了树杈,我竟然活脱脱成了个树人。”
“然后呢,然后呢?”此时有几个惯常听老东讲故事的小孩子被吊起了兴趣,忙不迭地追问。
“然后,然后老东我就醒了。”
红鼻头老东眨了眨眼,一脸坦然地说道。
“切,”一个孩童嗤笑道,“又编故事哄我们就算了,在大觋师面前都敢胡说八道。”
红鼻头老东瞪了那孩童一眼,哼道,“你小屁孩懂个什么,这叶子还在我手里呢,”他说着举起捏着云杉叶的手晃了晃,“老东我就是做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梦,可没喝酒。”
他说到最后,脸上倒是泛起了红光。
贾先生没理会台下众人的起哄,饶有兴趣地望着老东,微笑道,“老夫看到了你的梦,你虽没看见叶子,叶子却看见了你。也是一样的道理,要得要得。”
他说罢朝红鼻头老东点点头。
包括老东在内,台下之人都没听懂大觋师这句“你虽没看见叶子,叶子却看见了你”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大觋师言下之意,对老东做了这么一个稀里糊涂的梦居然还颇为欣赏。
当下便又有人鼓起勇气开口,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把各自观叶所得都一一道来,只不过其中有真有假,半实半虚。
贾先生也都听得仔细,时不时还点头微笑示意,搞得大家也不知这大觋师究竟要作何打算。
杨二一直没开口,一来是他想先听听大家都有什么心得,二来也是自己昨夜所看到的可以说比老东那个梦还离奇,所以此刻倒是让他有些难以开口。
不过大觋师最终还是把目光落在了杨二身上,眼神闪烁地看着他说道,“杨二,你来说说。”
杨二怔了怔,随后抬头看向大觋师,两人目光霎时间在虚空中相对。
杨二躬下身子缓缓道,“大觋师,我在云杉叶中看到了天地风雷、山川江河、云蒸雨变。”他又抬起头来,“我见到了宇宙、见到了众生、见到了自己。”
贾先生抚掌大笑,“一夜入道,好好好!看来犁土丘这僻壤之地也要生出位人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