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将军盯着无生，一向不怎么说话的他忽然开口道，“方才红魑大哥讲得很清楚，这条路我们并没有走过，所以会耽误很多时间，也会多出很多变数。而我们需要把你安全的带回去，你为什么还想要从这里走，总该给我们一个理由。”

无生有些歉然地说道，“四位大哥，我想不到什么理由，就是没来由的直觉。就像脑袋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往前走。”

四人相互对视，神色各异。片刻后又看了看已经能够行动的巴老猿，终于，红魑点头道，“也罢，蚩尤大人曾说过一句话——心之所向，无往不利。你是混沌转世，想必有些非同寻常之处，既然有这直觉，那就走！”

他说着看了看半空中已然升起的一轮圆月，爽朗笑道，“何况咱爷们儿也不是怕事的人。”

于是一行六人伴着清冷月色，朝南行去。

虽然先前在追逐祝融的时候可能泄露了一些混沌气息，但如今有琅环弓在手，相当于有了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身份，所以这一次他们走得很快，夜半之时，约摸已行出去了百里。

借着带有丝丝凉意的月光看去，旷野一望无际，与犁土丘周边山岭起伏连绵的地势截然不同。黑黄色深沉的土石让无生反而将与故土与可人儿离别后的惆怅渐渐冲散，他行走如风，眼中却是如孩童般好奇地观察着暮色下一路的风光。

“前面是什么东西？”

白将军在头前开路，忽地顿住身形，揉了揉眼睛，随即惊呼出声。

这一行人都并非寻常，因此也都在此刻看到了上百丈开外的景象，和白将军一样目瞪口呆起来。

几十尊身量堪比施展了法天象地术的红魑青魍的巨大人形石像错落有致地矗立在空旷平地之上，闯入众人眼帘。

这些巨人石像一个个拱手托举着放置在头顶，仿佛在期盼、接引着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

石像反射着月光，远远看去白森森阴瘆瘆。

静。

几人纷纷停下步子盯着前方。而此时无生突然注意到，四周围静的出奇，除了他们轻微的呼吸声，连蛇虫鼠蚁那些夜行动物的响动都没有。

“无生老弟，你先前说有什么在等着你，不会就是这些石头吧？”白将军转头嘿嘿笑着问道。

无生也并不清楚那感觉所指究竟是什么，似乎见到这些石像后也并没有更强烈的直觉出现，因此他不置可否地回道，“过去看看？”

“不会有什么蹊跷吧？”不等别人说话，巴老猿迟疑道，“这些石像肯定是有人故意摆在这里，咱们不清楚意图就贸然闯进去的话，只怕不妥。”

“小巴子你怕个屁啊！你那位红魑大爷若是拼起命来施展法天象地术，体格子可要比这些石像还要大上一圈，就算有危险也是他顶着，慌什么慌。”

巴老猿脸上一红，退了一步不再言语。

这位面容硬朗苍老的魁梧老人被个相貌滑稽又是娃娃模样的小矮子呵斥的不敢言语，场面看起来颇有些怪异。不过无生明白，巴老猿对黑白二将的敬畏是源于招摇山修行的辈分，是刻在骨子里难以扭转的。

“那就过去瞧瞧。”红魑说道。

在这静谧的夜里，他洪钟般的声音更加震耳悠长，仿佛能传出去三五里远。

“有点儿意思。”忽然，自出了犁土丘就默不作声仿佛凭空消失，以至于让无生都快要忘掉的夔牛开了口。

不过他仍旧是隐匿身形，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心声交流。

无生已经迈开了步子，来不及思考夔牛的异常，在心中问道，“怎么回事？”

“我从地底而来，所以对地下的气息要比你们更加敏感。”夔牛喃喃道，“走近点儿，不用担心。”

“你的意思是——地底下有人？”无生疑惑道。

“不错，那片石像的地下数尺深处，有人的气息，而且是很多人。”夔牛道，“看上去他们不像是埋伏在地下，倒像是本来就生活在地下。”

“生活在地下？”无生有些好奇，他知道犁土丘有一种如同老鼠但体形更大一些的动物生活在土里，因其眼睛小到肉眼几乎不可见，又每隔丈余就会在地面排出一个土堆，所以犁土丘的山民都将其称为“瞎排子”。

能在地底栖息的动物当然有很多，可无生还从没听说人能够在地下生活。

夔牛不知怎地没再出声，又陷入虚空之中老神在在，即便无生也捉摸不到他的踪迹了。

无生只好按下心中念头，不动声色地朝石像走去。

白将军嘿嘿笑着，与黑将军并肩也跟了上去。

“倒是看不出什么古怪来。”青魍皱了皱眉，低声喃喃道。

红魑冷哼了一声，“以石刻木雕来崇拜祭神并不稀奇，可像这般规模的的确少见。过去看看吧，兴许就是一帮劳什子搞出来故弄玄虚的玩意儿。”

几人说话间就走到了石像面前。方才远远望去已然是觉得这些石人如施展了法天象地，此刻近在眼前，看着连身量最是高大威猛的红魑青魍都只堪堪到其小腿处，俨然洪荒巨灵镇守此处，寒气森森，气势磅礴，若是换了寻常人，只怕现在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有活人！”无生绕到前排一尊石像的背后，猛然看到一个男人瞪大双眼贴在石像的腿后，也作出双手捧天状，不过虽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甚或连呼吸都停止了。

饶是无生一向胆大，却也被这活死人吓了一跳，禁不住惊呼出声。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仿佛晴天霹雳般在夜空中响起，众人也都被吓了一跳，随后纷纷看了过来，紧接着又在前排的其余八个石像身后各发现了一人。

这九个活死人都是无悲无喜，气息若有若无，跟石像一般无二。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活死人杵在这里，让他们这帮个个身怀异能的人物都没能事先察觉。

“娘的，这是什么狗屁地方！”白将军眼珠滴溜溜四处张望，嘴里骂骂咧咧道。

无生皱了皱眉，他忽然发现活死人中有一个男人看起来面熟得很，于是又走近几步，只见其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正是当日在北极天遭遇伏击的乳真部落那个首领的模样。

无生记得，那人叫鳌波。

这人跟鳌波有八九分相像，只不过身子单薄了些。

无生当时已将鳌波的四肢生生扯了下来，如今好好站在这里当然不会是他。

难不成是孪生兄弟？无生心中暗想，若不然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无生盯了络腮男人半晌，见其仍毫无声息，干脆大着胆子走到他身后，抬手想要拍拍男人肩膀。

“小心！”巴老猿一直望着无生，见到此刻他的举动，忍不住低声喝止。

无生听到爷爷开口，手停在了半空。忽然他抬头朝络腮男人的目光看去——那也是高大石像的视线所及之处。

随后，他看到了一轮明月。

他又望向其余的活死人和石像，发现最前排的九尊石像以及依附在背后的活死人目光都朝着这一轮明月。

而其余的数十尊石像，虽然也都双手捧过头顶，微微仰视苍穹，但视线却或多或少有些偏差。

“他们都在看着月亮。”无生以手指点，开口道，“这九尊石像。”

众人都随着无生的目光看去，果然，那九尊石像分毫不差地正面对这半空的月亮。

“难不成是在拜月？大概是今晚凑巧角度对上了。”青魍冷冷道。

白将军扫过面前十数尊石像，挑了挑秃眉，“有些部落崇拜月神，若是弄些石刻来祭拜，倒不奇怪。不过此地荒无人烟，哪里像是氏族部落聚集之处，何况那月亮每天在空中的位置都会变动，即便一两天微不可察，时间久了总会偏移，看这九尊石像少说每个也得重达万钧，总不会是有人天天跟着月亮的轨迹来移动它们吧？兴许像你所说，就是个巧合。”

青魍看向白将军，知道他还有话说。

“但也可能它们是活的。”白将军撇撇嘴，笑道。

“活的？石头还能是活的？”无生一愣。

白将军嘿嘿一笑，抬手拍了拍身边一尊石像的脚脖子——他个子矮，即便伸手高举，也不过能够着脚脖子的地方。

寂静的旷野瞬间发出两声清澈的脆响。

石像并没有被白将军拍活。

不过随着白将军拍击石像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只感觉脚下的地面猛然间鼓动起来，似乎有什么巨兽要破土而出。

白将军脸上一红，明白自己大概是闯了祸。

白将军眨眼间飞出去老远，嘴里不忘大喊着，“奶奶的，真活了不成！快走！”

大多数时候他口头禅只说“娘的”，

不等白将军提醒，众人也知道突生变故，因此早就闪身跳到圈外。不过他们全都倚仗着自己身手不凡，并不远遁，只是均都抱着肩膀，就站在石像前瞧着究竟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片刻后，除了矗立在最前的九尊石像之外，剩下那数十尊石像竟轰隆隆转动了身子，随即在每尊石像原本两只脚所踩的地面处，各自露出两个通道来。

紧接着，通道处纷纷鱼贯而出黑压压一片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东西。

无生瞪着双眼看向那黑压压一片，各个犬狼模样却体形高大许多，身子瘦骨嶙峋，双眼突出，通身灰皮几乎看不到毛发。

其中领头的数十个更是怪异瘆人，与众不同。他们也是犬狼身子，不过却是直直立着，而且竟长了个硕大如垂垂老人般的头颅。

满布褶皱近乎秃顶的头颅上闪着两只灰色眼睛——黑夜中幽幽泛光；一双大耳上分别戴着青色圆环，定睛看时居然是条蠕动着的小蛇。

除此之外，面目倒是与常人一般无二。

无生禁不住吸了口凉气，还真被夔牛那厮说中了，这些东西一直都藏在地下。

“狗，狗人？狼人？”巴老猿率先开口。

他也是猿猴得道修成的人形，但眼下见到这人不人狼不狼的怪物还是被吓了一跳。

“娘的，无生老弟你这是把咱们带到狼窝啦？”白将军仍有心情打趣道。

这群狼人自从石像脚底处钻出来便只是站在原处并没下一步动作。

直到此刻听白将军说完，当先一个直立的狼人终于出声。

他的面容看起来已经衰老到近乎枯朽，手持一柄金黄色及腰的狗头权杖，叹息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惊扰了月神，只好也把你们变成人祭了。”

“人祭？”白将军挠了挠秃头，嘿嘿笑道，“原来这些人都是被你们活活生祭了。你白爷爷我还是头一遭听说这种狗屁祭祀，也只有你们这帮畜生才能干得出来。也罢，你们这些人不人狼不狼的玩意儿，看今儿个爷爷不把你们打成狗！”

那当先的狼人似是咧嘴笑了笑，随后轻蔑道，“愚蠢的猴子，或许你们还不清楚谁才是真的畜生，看看你们身后吧。”

说罢他看似随意地将手中权杖往地面一杵，竟瞬间引发了巨大而沉闷的轰鸣。

这轰鸣声让众人禁不住心神一动，以至于在众人听到这狼人说“看看你们身后吧”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他们能够感知到身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临近，但却全都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