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出来的木质枕头砸进地里,泥点子溅了赵一凡一身,她惊愕地看着逃出屋子的夏秋阳,整个人都懵了。
“你先回去,我爸正发火呢!”
在女孩面前被老爸打,夏秋阳脸都黑了,挤眉弄眼的让赵一凡先回去。
赵一凡茫然的点头,然后直接转身走了。
夜幕下,村头的树林里,两个人打着雨伞相对无言,之前的情景太突兀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被老爸打,着实有些违和。
过了好一会,赵一凡才笑着打破沉默:“阳子哥,因为啥呀,不会是我吧?”
“我复员了。”
夏秋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直接拿这个说事。
“啊……为什么呀,不是说再套一期没问题吗?”
年前探亲假两个人幽会时,夏秋阳说套三期的时候,他们应该就可以结婚了。
“出了点问题。”
夏秋阳不能说自己在部队上的遭遇,因为那关乎另一个女孩,面对这种事女人都是狭隘的。
“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赵一凡问道。
“可能去西市找活干,我是正经厨子,不怕找不到工作,再说了,还有几个战友也在西市,可以帮忙找工作的。”
夏秋阳对找工作并不是太担心,他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
“我们的事怎么办,我都等了你八年了,同龄人早就嫁人了,为此我妈成天挤兑我。”
农村孩子成家都比较早,赵一凡和夏秋阳同年同月生人,的确算是不小了。
说到这里,赵一凡往前走了一步,收起自己的雨伞,躲进了夏秋阳的雨伞下。
“我刚回来,我爸妈还没有从我复员的消息中回过神呢,等过些日子我再跟他们商量吧!”
夏秋雨顺势搂住女孩的腰肢,他们之间早就不设防了,那道红线之前的所有小动作都尝试遍了,如今就差临门一脚做夫妻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些苦涩,因为今天老爸的反应大得有些离谱,居然都动手了。
“那你尽快做你爸妈的工作,我现在都有些顶不住我妈的压力了,成天找人给我介绍对象呢!”
“我知道。”
夏秋阳心情复杂,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回到家里,他不禁又有些头大,老爸阴沉着脸坐在炕沿上抽烟,老妈眼睛无神地看着电视,心思应该没在电视节目上。
看到儿子回来,阳子爸将烟头狠狠地捻灭在烟灰缸里。
“坐哪!”
“啊……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夏秋阳嬉皮笑脸道,不过还是听话地在小凳子上坐下来。
“你少嬉皮笑脸的,你复员这事咱就算翻篇了,以后你能画虎你归山,你爱画龙你归天,我都不会管你。
现在说说你跟那丫头的事情,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娶她。”
老爸的斩钉截铁让夏秋阳脑瓜子嗡嗡的。
“老爸,你不能这么霸道,婚姻是我个人的事情,我想娶谁就娶谁。”
夏秋阳努力争取,他现在不是以前的小屁孩,是个经受过历练的成年人、老兵,有权利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有我在就不行。”
阳子爸突然抬高了声音。
“你知道你爷怎么死的吗?”
“不就是受迫害吗,那个年代他也只是个缩影,连大首长都有被……”
夏秋阳大概听过爷爷的死因,那是时代造成的,正如他所说,爷爷的遭遇不过是个时代运动的缩影,跟他相同命运的不在少数。
“你知道个屁,净一天天听村里人瞎说八道!”
阳子爸涨红了脸,贴着儿子的鼻子尖怒斥。
然后夏秋阳在压抑的气氛中,被老爸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
夏家祖上家境殷实,到他爷爷那一辈时达到鼎盛,据说土改前家里骡马成群,长工就有几十号。
所以他的命运就悲催了,土改时全家被扫地出门,最后就落了几孔土窑安身立命。
按说夏老爷子为人大义识大体,并不算什么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但是那个运动洪流中,他不得不被裹胁着前行。
他的命运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可以说多舛的不像话。
十年大运动时期达到顶峰,动不动就会被拉出去批斗,为此一家人都跟着带灾陪斗,阳子爸当时十几岁的年龄,对父亲的遭遇是敢怒不敢言。
那是十年运动的最重要时期,赵一凡的父亲赵黑娃在给生产队起牛圈(给牛清理圈舍)时,意外挖出来一罐银元。
他当时是革委会的积极分子,这罐银元就被拿出来说事,因为生产队的饲养室是夏家的祖宅。
于是夏老爷子被安了一个新的罪名……地主老财贼心不死,打算用埋起来的银元反攻倒算……等等,最后老爷子夜里被十里八乡的游斗,返回家后已经奄奄一息,第二天天不亮就撒手人寰,临死指着祖宅方向眼睛都没有闭上。于是夏、赵两家的恩怨就结下了。
当时的阳子爸目睹了父亲的一切遭遇,赵黑娃的举报行为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运动过去后,生产队归还了两间夏家老宅,也就是现在夏秋阳他们家后院的两间杂物间。
随着诉说,阳子爸的思绪被带入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月,想起了父亲噩梦一般的后半生,也不禁老泪纵横,最后甚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夏秋阳看着父亲的老泪纵横,心里也不是滋味,说到底血浓于水,那是他的亲爷爷,哪怕素未谋面也不影响那份血脉亲情的牵绊。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坚决不同意你跟一凡那丫头在一起了吧?”
夏秋阳苦涩地点头,对于赵一凡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些压在床头的书信,村后的山林,河边的茵茵草丛……都是他们相爱的见证,数个春夏秋冬,他们对着四季许下牵手的誓言……就像无数年轻恋人那样,说着肉麻却又纯真的,让人脸红的悄悄话……
但是来自父亲沉甸甸往事,他犹豫了,他无法心安理得的做出让父亲痛心的事情。
从小到大,父亲是他的依靠,他没有勇气违逆他的意愿,但是又难以割对舍赵一凡的爱。
这一刻,他矛盾了,心里曾经追寻的真爱突然变得不坚定了。
“阳子,要不然先去西市找工作吧,这事先放一放,你才二十五岁不着急,以后还能遇到更好的,那时候再想起赵一凡,也许你就不是这么……难舍了。”
阳子妈建议道。
其实她也不支持儿子跟赵一凡的事情,毕竟两家大人都老死不相往来了,年轻人走到一起那不是打脸吗?
看着父亲悲伤的眼神,夏秋阳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最终无可奈何道。
“我先找工作吧,等种了麦子就去。”
“你明天就去,种地不用你操心,你八年都没在家,地还不是照样种。”
阳子爸根本不给儿子磨叽的余地,也许是因为他的复员,也许是怕赵一凡缠上他。
晚上跟二怪躺在一个房间里,二怪看着忧郁的哥哥突然道。
“哥……其实你先出去工作也是好事,时间会冲淡一切的,眼下咱家这情况,你跟一凡姐真的很难走到一起。
除非你带她……私奔,不过她可能没有这个勇气跟你走,毕竟要舍弃的东西太多了……
这人活着不光有爱情,还有亲情,而且除了轰轰烈烈的爱情以外,生活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琐事。
当爱情的绚烂过去之后,你是否依然能如初地看待曾经的爱人……毕竟一切都会回归平静和庸俗的!”
二怪已经上高三,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平常爱看书,说话似乎也挺有深度,夏秋阳听着他的话,心里的纠结似乎正在缓慢放平。
“可是一凡等了我八年,我该怎么面对她呢,我对她又不是没感觉。”
夏秋阳点了一根烟说道。
听了这话二怪突然坐起来道:“哥,你可别逗了,八年前你多大,她多大,不过是拿时间在绑架你而已,十五六岁谈恋爱不嫌太早吗……对了,你没有把她给那个了吧?”
“哪个?”
夏秋阳明知故问。
“你就跟我装,最近两年一回来,你就跟她往没人的地方钻,别以为我不知道。”
“嘿嘿嘿,你小子啥都知道啊,不过说真的,我们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就是搂搂抱抱亲个嘴啥的!”
夏秋阳说话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跟赵一凡的一幕幕,俩人除了没有碰触那根红线,可是把啥事都给做了。
“那你就没必要瞻前顾后,又不是把人家清白给祸祸了,良心上过不去,等你找到合适的工作,碰到了合适的人就不会想她了。”
二怪似乎懂得挺多。
“二怪,你说哥提前复员回来,会不会很没面子,被村里人笑话?”
夏秋阳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话。
“我的亲哥,你出去了八年,怎么还能这样看不懂事,大家都在一门心思的想法子挣钱,你没钱才会被人笑话好不好。
现在是经济时代,没钱才叫没面子,家里有人生病,你出不起医药费才丢人,请人吃饭你兜里比脸还干净,那才叫丢人……现如今,贫穷才是对一个人最精准的教育。
有个成功商人说过,面子是什么,当你放下面子挣钱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懂事了,当你用钱赚回面子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成功了,而当你用面子可以赚钱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是个人物了。”
二怪的话很有道理,夏秋阳的心再次被触动。
这时窗外的雨声又大了,他的心情随着雨水的连绵不绝陷入了沉思。
一会他又想起了部队上的生活,那个他为之奋斗了八年的地方,是梦开始也是破灭的地方。
在他坐上返乡列车的时候,那个女孩追到站台,透过开启的车窗丢进来一封信,然后追着列车跑了很长一段距离。
信封里有两千块钱和一个字条,字条只有一行字‘对不起,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会去找你的’。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对方悬殊太大,那是个他高攀不起的存在,也是因为她的原因,自己才被刷了下来……
一夜就在半睡半醒之间过去,在后半夜的梦里,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充满霓虹的西市,他要开始自己新的旅程……